家康微笑着点头,“陆奥守欲把招人恨的家伙都帮我清理干净。”
“这么说,大人也知他欲交给班国国君书函的内容了?”
家康转了转眼珠,抬眼盯着又右卫门,“在船出海之前,我欲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
“是。也就几天了,还是不动声色好。又右卫门,听说大坂城的七手组去加贺办事,你可知此事?”
“哦?”
“听说是想修筑大坂城,去请高山右近大夫。”
“这……大人是从何处听说?”
“自是前田利长,利长可非知情不报之人。”
“唔。”又右卫门低应一声,忽然单膝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从大坂去的使者乃是速水甲斐守?”
家康淡然道:“听说秀赖的近臣最近去过纪州的九度山了。”
“秀赖近臣?”
“是,好像叫茨木弹正。当今能够和幕府领军匹敌的,似只有真田家的后生。”
“这……大人听谁说的?”
“真是令人不明呵。”
“这么说,真是要筑建大坂城?”
“是啊,高山右近和真田之子在筑城方面,可谓天下无匹。对了对了,陆奥守的书函是怎回事?”家康果然没忘记,只是为了缓解气氛,避开了片刻。
“其中有一言,颇令人费解。”
“哦?”
“是言说,政宗拥戴将会成为次任皇帝的实力最强大者,大人您对此可有所知?”
“次任皇帝……”
“是。次任皇帝指的自然是下一代将军,陆奥守拥戴的,怕是上总介大人。”
“晤。”家康故作淡然地回答,然而他心中的波澜却无法掩饰。他忙拿过花镜,重新戴上,视线却变得模糊,表情也显得含糊起来。此情此景让又右卫门不忍正视。
“你认为,陆奥守因看到骚乱不可避免,才干脆采取主动,是吗?”
“是。他口头上命令索德罗、比斯将军,以及正使支仓六右卫门常长紧急借用兵船……”
“又右卫门!”
“在。”
“我欲待那船离开月浦后,立刻去江户一趟。”
“在下愿意一同前往。”
“我和将军商量之后,打算亲自处理忠辉的事,弄清他究竟是否有轻视兄长之意。然后,怕还得请你往京城一趟。”
“是。”
“忠辉和秀赖当然还什么也不知,不过这才令人为难啊!他们不知,在此时反而是障碍。其实,本是知了也不会有所行动的人,却因不知而无法判断大势。”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
“唉!一切都是我太大意了!自己脚底下居然起了火。”说着,家康迅速摘下花镜,擦了擦眼角。
德川家康已非往日的德川家康了。他曾说过,“忍耐乃长久根本,愤怒是人生大敌。”此为天下之主者的首要修为。此言是他在关原合战时说的。当时,他在清洲城内轻度中风,却依然坚持上阵,神色自若,心如磐石。而现在,他竟在柳生又右卫门面前流泪,这令宗矩手足无措。兵家所言“不败之地”只是一种念想,在完全不知惧怕,或忘记了胜负之分时,才能到达那般境界。
“出兵必胜!”昔日的家康,心中始终有绝对的自信支撑,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庄严之美。“为天下之主者,必须有坐于漏船,或是卧于火屋之心。”家康以前常这样说,他时时谨慎地作好一切准备。绝对的自信一直支撑着家康,正是这种由自信而生的庄严之美,使他打败了天下大名。然而,今日的家康是怎的了?
将军秀忠的兄弟上总介忠辉竟不满兄长,欲与伊达政宗联手大坂城丰臣秀赖,以示对抗。这当然令家康心绪大坏。
不只如此,伊达政宗还把自己的心思通告班国,欲借助洋人的势力,准备采取行动,推倒将军秀忠。家康难道从“不败之地”跌落下来了?若他的自信坍塌了,天下岂非要重回乱世?
父亲石舟斋若发现自己创的“无刀取秘技”被人所破,他的晚年将会变成何种光景?这样的想象时常在又右卫门心中掀起一阵冷风,而现在,在家康身上,仿佛出现了同样的萧瑟。
“又右卫门,”家康擦了擦花镜,又擦了擦眼角,终无力道,“我天真地以为,每日念佛诵经,早已到达净土,船已至彼岸了。”
“……”
“可是,可是,彼岸无那般近。我现在站在巨大的深渊之前,不知这点剩下的体力,够不够用……”
又右卫门无言以对。不败的信念,果然已随着肉体的衰老,慢慢从家康身上消失了。
“我先去江户见忠辉,是暗中去,然后,再决定是做恶鬼还是做菩萨。我的信奉究竟有多少效果,此次可以亲眼一看了。你也当作好准备,借给我力量啊……”
又右卫门真想说些合适的话安慰家康。有人在策划可怕的阴谋,纷争之暗云滚滚卷起,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简单。在关原合战时,还有解决办法,然而此次情况不同。此次无石田三成那般领头者,也无愿意为三成陪葬的大谷吉继和直江山城守。然事态之中孕言着的危险,却远甚于关原合战,并在迅速恶化。
大久保长安非恶人,也非领头之人。他死后财产被没收,儿子全被处死,相关人等悉数发配给各大名,事情在很短的时日内便料理干净。伊达政宗自也不能算是领头人,他不过是意识到大久保长安一事恐会在不知不觉间牵连了伊达氏,方小心翼翼地转守为攻而已。说到松平忠辉,他甚至不知长安的死在自己和秀忠之间造下了怎样的不快。大坂城的秀赖,究竟是否已知七手组或其他近侍去了加贺,或至九度山寻访真田幸村了?然而,据从大坂方面得到的消息,在保罗神父等人的煽动下,洋教徒纷纷乔装打扮,不断涌入城内,亦不断有入托明石扫部和织田有乐斋,以进入大坂,南坊高山右近很快也会离开加贺前往大坂。德川的旗本大将本未消除对丰臣氏的敌视,这样一来,必会更为紧张……
若只是大坂有事,倒也简单了;然而松平忠辉竟被卷了进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上总介大人怎会与将军对立?”然而伊达政宗等大名又悍然站在众人眼前。政宗从一开始就拉拢上总介,为了实现野心而大费苦心。女婿忠辉一旦被虔诚信天主教的女儿俘虏,政宗便露出了利牙。流言虽无稽,却具有扰乱世人心念之利。
想到这里,又右卫门真不忍再看家康。
“又右卫门啊,”过了片刻,家康又道,“你好似还未与我说出真心话呢。你可不只会带兵打仗。从何处下刀,你可看出点眉目了?”
宗矩还没下定决心,只是沉默无语。
倒也并非无话可说。此次事件为首者,不单只觊觎将军之位,进一步,乃是在思虑如何抓住太平时人心,其背后蕴藏着甚于夺取权力的野心。
“怎的了,又右卫门?是否采纳你的见解由我决断,你只是说一说,无妨。”
“大人!”又右卫门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若在下缄口,便是不诚。大人愿意听,在下便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哈,无妨,讲吧。”
又右卫门向前挪了挪身子,直道:“此次骚乱的根源不在某人,而在洋教。”
“唔。”
“故,若大人允许尼德兰和英吉利在平户建立商舍,第一要务,便要疏远三浦按针。”
家康没想到又右卫门居然是这样的开场白。他低头半晌,不语。
“然后,依法惩处那些滋事的洋教徒。”
“依法惩处?”
“是。信奉乃是自由,然而在世间散布流言、扰乱视听,则断不允许。”
“那些闹事的人中,也有信洋教的大名。”
“正是!百姓中的教徒只不过是听信流言,激起些小波纹。”
“你认为,处罚应从谁开始?”
“首先是陆奥守。如大人所知,陆奥守在居城大门上张榜宣扬洋教。然后是谱代长老大久保相模守。此为在下浅见。”
“忠邻……晤,忠邻也信洋教?”
“正是。因此,应从相模守嘴里说出,大人疏远了三浦按针,对新教、旧教一视同仁。不过,扰乱世间,断不允许。”
家康静静盯着又右卫门,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一来,洋教徒们就能安静下来了。将军和上总介之间的不和,又当如何?”
“在下认为,最好交与伊达陆奥守处置。”
“唔。”
“陆奥守在此事上思虑重重,亦得双方信任。说得难听些,便是左右逢源;说得好听些,乃是老成谋国。关键是,不能让他们彼此再存敌意。
家康轻轻点头,“剩下的,就是大坂的秀赖了。听说偌多洋教信徒涌入了大坂城,那是为何?”
听家康这么一问,又右卫门又向前膝行几步,有重要见解时,他便会如此。“兵法讲究的乃是去敌,不是树敌。”宗矩激切道。
家康移开视线,脸上明显露出不快的神情。但又右卫门毫不退却,“大人一贯相信,只要心中无敌,便不会有敌,此乃大人神心佛肠。大人对秀赖,确无任何敌意。但大坂城却不同,此城从一开始,便是太阁为威慑天下之敌而筑。”
“与天下为敌?”
“是。各种建筑其实蕴含着不同的意思。京城皇宫乃是将战事置之度外的御所,故站在皇宫之前,谁也不会生起敌意。然而大坂城不同,站在大坂城上向外一看,便会产生要和新旧之敌一战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