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意识到自己隐瞒实情的罪过,反倒生起气来。据他获知的消息,家康和秀忠填埋了城濠之后,还欲掉过头,再攻大坂。
“若是我去求,即使被拒,也无妨。我刚才还和大藏局、正荣尼谈过这些。春日来了,走一趟骏府应不是什么难事。”
“夫人。”治长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您认为大御所现在还会与您商量?”
“即使被拒绝,也……”
“岂止是被拒绝!一旦贸然遣使,恐怕就回不来了。”说完,治长自己也是一愣。这么说,夫人自是受不了,但现在大坂在别人手掌心里,别人还不是想怎的就怎的?
果然,一听此言,淀夫人眉毛直竖,“这就怪了。我派去的人怎的就无法平安回来了?你也相信那些谣言,觉得议和乃是欺骗我们母子的手段?”
一旦意见相左,淀夫人的话就咄咄逼入。
治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些事本不想对夫人说。”话一出口,治长又后悔了。这些事不应该随便乱说,但是,他亦想到了淀夫人的性情。与治长的犹豫不决相反,淀夫人甚是执著果断。既早晚要说,不如趁机把一切都说明,以卸下心头的重担。治长心一横,道:“关东的想法可不像夫人说的那般。今日,少夫人还欲自尽呢。”
“嗯,阿千要自尽?”淀夫人愕然,声音顿时低沉下来,“这……这是真的?”
“修理为何要撒谎呢?当然是真的,还有证人呢。”一旦开口,治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治长的话的确起了巨大的作用,淀夫人的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以严厉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道:“大家先退下。我有话要问修理大人。”说话时,愤怒的青筋已清晰凸现在她额头上,“大藏和正荣尼,你们留下。其余……还不快退下!”
众人慌忙起身。
“修理。”淀夫人哆嗦着嘴唇,待众人离后,换了一副平静得可怕的语气,对治长道,“你总是说些令我难以接受的事。你……对我们与关东和好,似有不服啊。那么,你说,阿千究竟怎回事?”
“我已说清楚了,她想自裁。”治长仗着平常的娇宠,直言道。这种情形,许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为何?何时?何处……不说清这些,怎能算是清楚呢?”
“既如此,我可就说了。在大日如来像前,半个时辰前……发现并阻止她的,便是家慈。”
“还不够!”淀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阿千为何自尽?不说明白,我必会怀疑你的用意。你是不是始终不满我与关东和好?”
“哼!”治长红着脸,伸长脖子。这已非说事,而是世上常见的男女口角。这种争吵本就无甚正经道理,无非通过肤浅的指责,确认彼此的情意。
“夫人无端疑我!您既这般说,我更得说清了!夫人以为,若为寻常之事,少夫人会自尽吗?”
“住口!这……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说,阿千为何要寻短见?”
“这必是关东……为了刺杀右府或夫人……不,为了刺杀你们二人的伎俩。”
“刺杀我们?”
“否则,少夫人为何如此?夫人听着,您想必也知,右府和少夫人最近的关系甚是和睦,实在让人羡慕。但关东方面并不知。少夫人始时乃是居心叵测之人送进大坂的密探,只要一声令下,既可让她投毒,也可令其行刺。关东坚信如此,于是下达了密令。”淀夫人不知此乃治长的凭空臆断,只觉怒从心起。
“可少夫人的心已不在江户。右府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夫君,夫人也成了贤良的婆婆,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了舍弃自身。想来,少夫人真是可悲啊。”
“等一下!”淀夫人喊叫着打断了治长,“若有这个密令,你又怎能知之?我不明白,大御所和将军……”
“夫人不明之事已然发生了,因此,治长才提醒夫人,眼下该好生合计合计了。”
“不,我不信!就算阿千接到那样的命令,那也不可能是将军和大御所的意思。定是像你这等……居心叵测的家臣,胡乱想出的臆断之言。”
“我居心叵测?”
“哼!最近,你总轻视我和右府,不停地在背地里施阴招。这种习性,关东方面也有。这定是土井大炊和本多佐渡的奸计。”淀夫人意外的话有如钉子,直直钉入治长的心。
治长闭了嘴。他内心一阵颤抖,开始冰冷的反省:是啊,这既非千姬所言,也非刑部卿局透露,仅仅是我的猜测。但我这又是为了何人?
治长再也无力争辩,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大为狼狈,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如夫人所言,他岂不成了一介搬弄是非的小人?
“夫人!”治长大声喊道,急于表白,“不错,这是治长的失误。把少夫人逼到死地的,许并非将军和大御所,而是他们的谋臣。”
“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阿江与也常与我讲起,两边的家臣们都在暗中故意挑起事端呢。”
“夫人。”
“你明白了?可是,你竟还说阿千……”
“治长想明白了!”
“哼!”
“此事请夫人莫要对少夫人说起。治长现在思量,夫人诚可派人到骏府一试。”治长黔驴技穷,改口道。他慌忙擦拭着额头的汗,探出身子,继续道:“只说是借。由于去年的战事,领民穷困之极,眼下还请多施佛心。达么一说,至少可以弄清楚大御所的心思。夫人高见,夫人圣明。”治长终究是个宠臣,怎样哄淀夫人,他驾轻就熟。其实,他也想听听家康的回复。
“我看也是。”看到治长屈服,淀夫人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即使被拒绝,也不会给右府丢脸。”
“夫人英明。那么,把常高院也派去,夫人看如何?”
“最好让常高院也去,不如让她做正使更为妥当,加上大藏局和正荣尼。她们已与大御所见过一次了。听听大御所究竟如何回答。我认为,绝不会太让人失望。结果究竟如何,过几日就知道了。”
“夫人高见。”治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失口得以弥补,他甚至有了更多的收获:眼下先同意此计,以此为借口控制激愤的浪人。“夫人为了再次探问大御所心思,急派了使者,不妨先等等,看使者回来怎么说。”
这虽是权宜之计,但对向来毫无主见的治长,却如救命仙丹——为了活命,溺水者连一片叶子都会拼命去抓。
第二十六章 使者构祸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时,世上诸事常会使人大出意料。对淀夫人派出使者的想法,治长大感滑稽可笑,可是,随着争吵,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他亦觉得,此去再打探打探家康的心思,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不明千姬为何自裁,乃是促使他这么想的主要原因,但由此亦可见,他是何等没有主见。
就这样,大坂向骏府派去使者的事立刻定了下来,人选也确定了。
只是,仅派淀夫人的使者,还不足以让人放心,应派一个强硬的人作为秀赖的使者前去,若人家回复不妥,即可当场堂堂正正大加指摘,甚至撕毁去冬的和约。当然,这些只是后藤又兵卫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的强硬言辞,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倒未多言,二人心知,如今的秀赖已非从前的秀赖了。
千姬自杀未遂的事件被严密封锁,就连秀赖也不知晓。
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淀夫人的想法与治长有着巨大的差别。淀夫人认为,如果自己主动前去请求,家康必然不会拒绝。治长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此去,会给淀夫人带来祸患。
最后,青木一重被选作秀赖的使者。
“京坂一带频频传出关东大军涌来的谣言。请问大御所,究竟如何才能安抚民心?”治长再三叮嘱青木一重,要如此求问家康,看看家康如何回答,以知他的心思。
淀夫人的使者并未听到浪人的议沦,因此,她们也和淀夫人一样,带着天真的期待,享受阳春之旅。前一次出使,老女人们受到家康的优待,此次又有淀夫人的亲妹妹、议和功臣常高院同行,故她们坚信,家康更会善待。
青木一重携金线织花锦缎十匹、镀金鹰架十副为礼,于三月初五坐船从大坂出发。三月初六,淀夫人的使者也乘轿舆从陆路出发。前面为常高院,接下来分别为二位局、大藏局、正荣尼,无不满面春风。看到这队列,大坂人都甚是纳闷:“连女人们都如此悠闲远行,看来是不会打仗了。”
青木一重于三月十二,常高院一行则于十四抵达骏府。与老例同,他们先是入了鞠子的德愿寺,然后着人去禀告家康。家康不想分别接见他们,决定于三月十五将他们一并迎进骏府城。上一次,家康刻意把片桐且元和老女人们分开,可似未起到丝毫作用。家康只把女人当成不担责任的访客,慰劳厚待;把且元则当作掌管城池的家老,可这种做法反而让大坂生起误解,酿成纠纷。
常高院等人到达的第二日,就得到接见,心情自是大好。但早几日抵达,又不得不等到十五日的青木一重,却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来访的目的已由所司代泄露给了骏府,骏府这边正在商议对策。
这种猜忌并非全无凭据。此际,京都、骏府、江户之间密使往返穿梭,颇为热闹。事实上,紧跟着青木一重,所司代板仓胜重也的确刚向家康送来密报。
不为别的,在大坂召集浪人之时,胜重与伏见城代松平定胜暗中派往浪人内部的武田旧臣小幡景宪送回消息:“大坂城已经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