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爱立换了一身绿色的羊绒大衣、搭着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圆头小皮鞋,爱立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她记得这一年的夏天,革命还会革到女同志的头发上来,不准超过肩膀,问樊铎匀道:“铎匀,要不然我今天去剪头发吧?”
樊铎匀正在整理这次过来,淘到的几本外文书籍,闻言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想剪短发?等夏天吧?现在天气正冷着呢!”
爱立想想也是,“那在端午节前吧,不然到了夏天,剪头发都得排长队了。”
樊铎匀拿书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有些惆怅的样子,轻声问道:“头发也不行吗?”
爱立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肩膀上比划了下道:“太长不好,到这里比较合适。”
樊铎匀点点头,“你留短发也好看,要是短发的话,是不是应该多买些发夹?”
爱立有些无奈地摇头道:“不用,黑铁夹子就行。”说着,就在镜子里比划起自己短头发的样子来。
这几句话,樊铎匀就明白过来,环境越发严苛了,握着爱立的手道:“我们今天多拍几张照片吧!”
许是最近没有烦心事,吃得好,睡得也好,爱立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些,近距离看着皮肤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嫩温软,一双眼睛像晨间氤氲着水汽的山间清泉一般莹亮清透,这是26岁,扎着两根麻花辫子的爱立。
虽然他知道,他们还会互相陪伴很多年,但是现在,他希望自己能一直记住这一时候的爱立,在他28岁这一年,这是他最心动的姑娘。
她灵动又有朝气,善良又仍有棱角,对自己、对未来都抱有无限的憧憬和期待。这是26岁这一年的爱立。
爱立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道:“行,咱们就当拍结婚照了,你穿那件羊绒毛衣吧?搭蓝色衬衫好看。”不过多看了两眼,她就收回了眼神,对着镜子涂脸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叹息,虽然俩人结婚证都领了,但就是现在,她有时候看着铎匀,仍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沈爱立都想不到,竟然真的把这朵高岭之花摘在了手里,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樊铎匀有些疑惑地问道:“爱立,怎么了?”
爱立摇摇头,“没事,就是觉得你今天还挺好看的。”忽然认真地问他道:“铎匀,你知道你长得很好看吗?”
樊铎匀望着她笑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长得是爱立喜欢的样子。”
爱立心口一窒,“你怎么知道?”对于自己见色起意这件事,沈爱立一直是有些心虚的。
樊铎匀笑而不语,毕竟她十四岁那年,他们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就和他说过,“樊铎匀,你如果一直这样好看,以后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给你的。”
他当时不动声色地问她:“要怎么才能一直长得好看呢?”
“要好好读书,有文化,还得锻炼,保持好的形体吧?”
在申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没有认出他的情况下,多看了他几眼,他就发现,自己长得还是爱立喜欢的样子。
爱立还追着他问,樊铎匀慢腾腾地回道:“因为以前,你亲口对我说过这句话。”
沈爱立小心翼翼地问道:“哪句?”
樊铎匀淡声道:“你说,‘樊铎匀,你要是一直长得这样好看,我长大以后肯定排着队也要嫁给你!’你还说过,‘你就是按着我的审美长的,完全卡在了人心尖上!’”
沈爱立窒息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樊铎匀,她怎么不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还干过这事?怪不得人家隔了这么多年,还从海南跑到申城来找她!
但是她记得,她小时候确实是很活泼来着,当时也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口无遮拦了。
樊铎匀把嘴巴微张,对自己的话有些不敢相信的人儿,揽在了怀里,轻声问道:“爱立,那现在呢,还是卡在心尖上吗?”他的声音极轻,极缓,带着点蛊惑的味道,爱立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樊铎匀一下子把人抱紧了,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爱立你看,你自己都承认了!”
沈爱立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可能是被某人套路了,捶了人一下,气咻咻地道:“樊铎匀,你现在心眼真多!”
樊铎匀抱着她道:“我也想把现在的爱立印在脑子里,爱立一辈子都在我的心尖上!”
虽然俩人已经到了同床共榻的地步,但是乍然间被他这样表白,爱立还是有些羞怯地低了头,靠在他胸前瓮声道:“说话算话才好!”
“自然!”
都说有情饮水饱,俩个人一大早来了段互诉衷肠,等收拾好出房门来,沈玉兰一眼就发现了俩人的气色格外的好,笑道:“今天可是穿得最精神的一天。”
沈玉兰也换了办喜酒那天的一身衣服,就连贺之桢身上也是件细呢大衣,脚上是一双新皮鞋。可见大家对这次全家福的重视程度。
沈玉兰笑道:“为了让你们贺叔叔换这么一身,我可费了好些嘴皮子。”
贺之桢听了这话,面上不觉就带了两分笑意来。
贺黄氏看到爱立和樊铎匀,不觉眼前一亮,笑道:“你们年轻人就该仔细捯饬一下,穿两身好看些的衣服,这可比吃酒那天还好看。”
正聊着,贺亦棉一家也到了,小乔乔穿了身红色的小袄子,是先前在第一百货新买的,贺亦棉笑道:“这件衣服本来是留着乔乔过年穿的,她妈妈非说,今天就给她穿了。”
林亚伦笑道:“就是现在照相馆里都只能拍黑白照片,我们乔乔要是拍彩色照片,肯定更可爱。”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贺之桢忽然道:“我认识一位法国大使馆的记者朋友,一直说给我拍几张彩色照片,我们上午去照相馆拍,然后我顺道去大使馆那边请他到家里来,给我们拍两张彩色的。”
沈玉兰忙问道:“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啊?”
贺之桢摇头道:“不会,他经常在街头拍照,他们那边这一块资源要富裕一些。”
贺亦棉忍不住揶揄道:“之桢,之前可没听你说这事,你这回是为了我们乔乔,还是为了乔乔的舅姥姥啊?”她这个弟弟向来不会为自己的事,去麻烦人家,这还是头一回听到,要麻烦朋友来家里照相来。
贺之桢竟然也不反驳,一本正经地笑道:“大姐,自然是都有。”
等出发去附近的照相馆的路上,贺亦棉悄悄和母亲道:“妈,你看之桢现在,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几岁,对家里头的事,都比以前上心了些,也肯花心思了。”
贺黄氏淡笑道:“现在有人在他跟前念叨这些了,他就是为了少让玉兰操心些,他自己也得上心,你看着吧,等以后爱立、俊平或者哲明有孩子了,他操心的可不会比玉兰少。”
老太太顿了一下又道:“他这是越忙越高兴,越忙越有盼头。”
贺亦棉回头瞅了一眼后头,见之桢正轻言细语地跟弟媳介绍路边的新建筑,耐心的样子,让她这个姐姐都忍不住叹息,和妈妈道:“他这真是临到白头,还了了夙愿。”
贺黄氏笑笑:“姻缘就是这样,羡薇的事你也别着急,她刚从文江这个火坑脱离出来,先让她自己静一静,以后说不准能遇到更好的呢!”
贺亦棉忙道:“妈,那你真是把我想岔了,我才不会催羡薇再找对象呢,她乐意一个人就一个人,乐意找对象就找对象。实话和您说,她在文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却愣是一句没和我提,我现在可不敢再给她找婆家,巴不得放在自己跟前好好护着。”
贺黄氏点点头,“羡薇的性格,还是得好好别一别,太容易吃亏了。”
贺亦棉点头,“嗯,她现在在申请调到汉城去,我找了本家的几个哥哥帮忙,问题应该不大,预计最迟九月就能去汉城工作,以后和爱立、亚伦离得近些,她们兄弟姐妹之间多交流一些,看能不能好一点。”
照相馆离贺家不过两站路,一行人没有坐公交车,步行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先拍了一张大家的全家福,又爱立一家拍了一张,最后是爱立和樊铎匀拍了两张。
老板递给爱立一捧塑料月季花,让爱立捧在胸前,和樊铎匀照了一张全身像。俩人又照了一张并排坐着的半身像。
樊铎匀还坚持要求爱立再单独拍一张单人照。
贺之桢和沈玉兰也拍了两张合照。
又给乔乔拍了一张单人的照片。小乔乔特别高兴,全程都笑得眉眼弯弯,甜的人心都化了。爱立都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从照相馆出来,贺之桢和姐夫一起去拜访了他那位法国朋友。
其他人又去了附近的豫园逛了下,刚好碰到申城邮电工人艺术飞车队在里头表演,一家人又去凑了个热闹。
她们来的早,人还不算很多,尚有两三个位置,老太太、沈玉兰和贺亦棉抱着孩子坐了下来,剩下的人都挤在一边看了。
爱立这时候才想起来,和樊铎匀道:“咱俩是不是还没去看过电影?”这年头的年轻人谈对象,都爱去电影院,电影票几分钱一张,并不贵。但是她和铎匀俩个,先前一直异地,还没进过电影院。
樊铎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笑问道:“那等回汉城,我带你去看?你想看什么片子?”
爱立想了一下最近听说的几部电影,好像有《天山的红花》《山村姐妹》《红色背篓》《地道战》《宝莲灯》《英雄儿女》《沧海遗珠》《巫山梦断相思泪》《哑女情深》,忽然觉得好像听起来都挺好看的样子。
问樊铎匀道:“你想看什么?”
樊铎匀微微笑道:“我一直对电影没怎么注意,看你想看什么?”
“那《地道战》吧?应该蛮好看的。”她小时候就爱看这类片子,她印象里好像就是六十年代拍的,应该还可以。
樊铎匀瞬间哑然,他记得以前吴清辉、郭景泰都和他说过,处对象的时候,一定要带对象去看文艺片,越煽情越好,可是他家爱立,好像反其道而行之,对文艺片不感兴趣?
有些无奈地摸了摸爱立的头,庆幸自己当时当机立断追到了申城去,不然以他家爱立的开窍程度,还不知道俩人来回多少封信,才能处熟络呢!
爱立听到他好像叹了声气,正准备问他是不是觉得这片子太闷了,忽然看到了陈纪延也朝这边过来。
他身边还有一位长得挺清秀的女同志,皮肤有些黑,留着齐耳的□□头,身高比陈纪延矮一个头,俩人离得不远不近,看这架势,像是在相看的状态。
女同志的性格似乎挺好的,一直在笑着说什么,反观之,陈纪延的脸上一直淡淡的,时不时简短地附和两声。
陈纪延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是沈爱立喊了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见是沈爱立,面上闪过一些意外,很快就笑道:“沈同志,这么巧,我们又遇到了。”
“是,陈同志,真巧,我和我家人来这边照相,这是我爱人樊铎匀同志。”
陈纪延忙和樊铎匀握手,热情地道:“樊同志好,一直听瑞庆大哥和沈大姐说起你,没想到今天就碰到了。”末了才介绍身边的女同志道:“这位是《申城日报》的记者袁敏同志,袁同志,这位是汉城的沈爱立同志,是我家隔壁邻居沈大姐的外甥女,汉城纺织领域有名的年轻工程师。”
爱立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陈同志你真是过奖了。”
袁敏忙和爱立握手道:“你们好,很荣幸认识你们,是来申城出差的吗?”
爱立回道:“不是,是来探亲的,明天就回去了,刚看着这边热闹,就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遇见了你和陈同志。两位同志是不是好事将近?”
袁敏有些羞涩地微微低了头,嘴角是带着笑意的,明显是对沈爱立的打趣并不反感,也就是说,她对陈纪延确然是有几分好感的。
爱立想,她这么一戳破,陈纪延大概就会顺势应下来吧!
意外的是,陈纪延听了这话以后,脸上的笑意,立时消退了很多,温声纠正道:“沈同志,你误会了,我和袁同志只是朋友。”竟是迫不及待地撇清了和袁敏的关系,像是生怕沈爱立会误会一样。
这一句话出来,不仅是沈爱立愣住了,就是袁敏也愣住了,刚刚才爬上脸颊的一点点绯红,瞬间消散,抬头望着前头舞台上正在做准备工作的表演人员,完全从刚才朦朦胧胧的氛围中抽离出来。
虽然并没有挪步子,但无论是她忽然抬头看舞台的动作,还是她的面部表情,都显出与陈纪延的疏离和不熟来。
爱立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这姑娘,觉得陈纪延也是奇怪,既然不喜欢人家,干嘛还不提出来,还陪着人到这边来看表演,这简直就不是怕人误会,而是生怕别人不误会他们一样?
现在这急于撇清关系的姿态,倒像是反悔了。
樊铎匀看出气氛的不对劲来,试着打圆场问袁敏道:“袁同志主要负责《申城日报》的哪个板块啊?是经济还是民生?”
袁敏客气地回道:“民生。”
爱立很快把话题接了过来,笑问道:“那是不是得经常下基层?”
袁敏微笑着点头,“是,有时候得去村里,有时候是工厂。”对于沈同志和她对象的好意,袁敏也有所感,大大方方地和人聊了起来。
爱立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的肤色也有点黑来,笑道:“听着挺有趣的,但实际上是不是还挺辛苦的?”
袁敏摇头道:“算不上吧,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记者,所以我觉得还好。”
谈起自己的工作,袁敏的情绪立即好了些,还问了几句爱立的工作来,得知她还参加过多刺辊梳棉机的研制,笑道:“我前一段时间刚去申城的国棉三厂,听大家说新投入使用的双刺辊梳棉机还挺好的,没想到沈同志也有份研制啊!”
可能是出于工作的敏锐度,袁敏还问了一些他们在青市研制梳棉机的情况来,末了和她道:“现在国际梳棉机技术正在发生变革,我们国内的高速梳棉机研制效果就很好,我也有关注过这一块,听三厂的总工程师说,你们本来还试图研制出三刺辊梳棉机,后面怎么样了啊?”
至今提起三刺辊梳棉机来,爱立都觉得很遗憾,摇头笑道:“目前是暂停的,可能以后会重新研制吧!”
这时候表演正式开始了,俩人也就没有继续交流。
整个表演时间并不是很长,一个小时左右,等表演结束,爱立想着还要回家照彩色相片的事,就和陈纪延、袁敏告辞了。
临分开前,袁敏还和她道:“非常期待你们三刺辊梳棉机有新的进度,要是有消息,不知道沈同志方不方便给我寄一封信?”
爱立想不到袁敏还真对这件事这样上心,笑道:“好,一定!”
等走远了些,爱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纪延和袁敏的方向,俩人现在离得比刚才还远一些,似乎也在道别。
忍不住问樊铎匀道:“你说啊,这姑娘看着还挺好的啊,怎么陈纪延还不情愿的样子?”
樊铎匀也回头看了一眼,“可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也或许是缘分没到。”
这时候俩人都不曾往别处想,就是觉得陈纪延可能还不着急结婚的事情,想慢慢等和自己合拍、有缘分的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