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铎匀听到期待中的答案,点头道:“麻烦给我安排一间房。”
服务员查看了下介绍信,发现是华南那边工业局的,今天早上上一位同志和她交接的时候,就说过今天要来一位政府工作人员,领导打招呼要好好招待!
忙道:“樊同志您好,我们这边一早就给您和您的团队预留了房间,您的房间是三楼311,这是您的钥匙。有任何需求,麻烦您第一时间转告我们!”
等人一走,服务员立即和旁边的同事聊道:“今天小蔡和我交接的时候,我还以为领导这么重视,肯定是一位老同志,没想到这么年轻啊!”
另一位笃定地道:“要么是业务能力过于拔尖,要么就是家世背景过硬!”毕竟这里是申城,不是谁的面子都卖的。
沈爱立完全不知道,她那封自认为“周全得体”的回信,让远在海南的樊铎匀赶到了申城,而且此时和她下榻在同一家酒店。
她和余钟琪坐了十来分钟电车,到了申城第一百货公司门口,第一眼,沈爱立就受到了震撼,完全媲美未来的商场,外面竟然有十几扇明亮的玻璃大橱窗展示着热销商品。
等进去以后,她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两部现代化的扶梯!枉她以为六十年代与物资匮乏、资源贫瘠划等号。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余钟琪就已经直接往服装区冲过去,果然女性的购物热情,在任何年代都不可小觑。
余钟琪很快瞄准了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衫,售货员还告诉她来了一批类似军用的卡其布,是战备库存布,五毛一尺,不需要布票,但是缩水率高,余钟琪简直眼睛放光,立马要了一丈二的布,和爱立说:“剩下来的,可以给我两个小侄子,一人做一个军绿色的小书包。”
又问爱立:“你要不要看看裙子,我看今天元莉穿的那件浅蓝色的的确良长裙就很好看。”
售货员道:“我们这里也有一批的确良长裙,可以看下,”说着将那一排衣架上的裙子转过来,补充道:“刚补货不久,还没有上橱柜呢!也是你们来的巧,这个很热销,一上架就没有了!前段时间,另一家商场里为了抢新到的的确良碎花裙,还撞破了外面的玻璃,发生踩踏事故呢!”
沈爱立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也太疯狂了吧!
一旁的余钟琪却点点头,深表认同地道:“可不是,的确良在哪里都畅销。”一打眼就看到了和王元莉身上那件一模一样的一件,问了价格才知道得二十块钱,连她都犹豫了一下,好看是好看,真是太贵了。
和爱立感叹道:“元莉真舍得,这一个月我都见她穿了两件新式样的裙子了,一个月工资不都得没了?”
“她还新买了一双圆头咖色的小皮鞋。”沈爱立在一旁补充道。
余钟琪摸了摸那件碎花长裙,扼腕道:“比不了,比不了,我还得留点钱吃饭。”
沈爱立觉得的确良就是颜色好看,其实穿着并没有棉布舒服,说到底还是自己太穷了,不然多买一件衣服哪用扯到什么料子问题!
最后到底没忍住,买了一身蓝色的运动服,花费十六块钱。
两个人又去转日用百货,沈爱立买了两把红色的塑料梳子,一共一块钱,准备给妈妈和序瑜一人一把,还准备买几块香皂,但是没有票,只好作罢!
余钟琪看上了一件澳羊毛毛毯,要八十块,“我二哥九月份结婚,这个给他做贺礼,肯定特别高兴。”
咬咬牙,还是决定买了!
最后到百货公司快关门了,两个人才出来,余钟琪还一脸懊恼:“早知道,我就应该多准备点全国票,那双深蓝色小羊皮鞋,我可喜欢了,爱立,我觉得我今晚又睡不着觉了,肯定做梦都是鞋,鞋,鞋!”
沈爱立非常能理解她的心情,也就是原主之前闹了饥荒,一点存款没有,不然今天她怕也买红了眼,一边帮忙提着毛毯的袋子,边安慰道:“不然你现在拍个电报回去,让家里给你筹点票来。”
余钟琪立马精神一振,“好法子!我们要待十天,应该能到,我还想给我爸带两瓶西凤酒。”
沈爱立忍不住打击她道:“你还要考虑能不能带的回去哦!”
余钟琪也有点担忧:“人家田力要是也带东西,光我两个肯定搬不走太多,元莉的东西搞不好比我俩还多。”
沈爱立没有接话,她现在也就等于和王元莉撕破脸了,反正王元莉也不会求到她跟前来!
等到酒店,两个人一看大堂上的钟表,竟然已经六点了,余钟琪道:“怪不得我觉得自己好饿好饿!”
沈爱立喊服务员帮忙把毛毯提到二楼,和余钟琪道:“我们把东西放回房间里,就去吃饭吧!”
正准备上楼梯,忽然听到有人喊:“沈爱立!”
不知怎么的,沈爱立居然听到了一点热烈和喜悦。
还在想着是谁,一回头就看到穿着海魂衫、蓝卡其布裤子的叶骁华朝她挥手,忙放下手里东西走过去,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啊?”
叶骁华瞪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上次给我的信里,怎么压根没提你最近要到申城来啊!”幸好有个王元莉来烦他,不然他还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给沈同志回信,好拉近距离,要是等他寄过去,十天半月没有回信,还不急疯了!
哪有比多见面更能拉近距离的啊!
“我是和同事一起来参加技术交流大会的,就没提。”事实是,她压根没想到来这里会朋友,她的计划里只有拜访下小姨这一项。
还有就是,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非常熟,虽然她舔着脸让人家帮忙搞瑕疵表。这么一想,沈爱立也觉得不好意思,忙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想说,不然我请你吃饭,但是话到嘴边,又发现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允许,今天花了十几块钱,本就囊中羞涩,这下更显捉襟见肘了!
只好老老实实道:“本来我想请你吃个饭赔罪的,但是抱歉,我今天乱花钱了,实力实在不允许,等……”
叶骁华简直心都给她萌化了,怎么会有这么实心眼的姑娘,要是徐学凤给她介绍爱立,他怕不是早就成家了!
沈爱立话没说完,叶骁华就听得不忍心了,“停,停,多大的事,还要等回汉城啊,我今天来,就是喊你去吃饭的。”
怕沈爱立脑瓜子里又不知道转到哪里去,补充道:“我特地来给你接风的,你总不能就这么打发我吧?”
见她还愣着,叶骁华挥手道:“你先去把东西放房间里,我在这等你,”又指了指后面站着的余钟琪,“要不要喊你朋友一起?”
“啊,好,好,我去问问她。”
沈爱立一走,叶骁华嘴角就翘了起来,幸好他来之前,脑子里琢磨了一下,怎么让她同意,很好,他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等回了房间里,沈爱立都想不通叶骁华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和余钟琪嘀咕道:“我来这里,除了我们大院里和厂里同志,应该没人知道才是啊!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余钟琪笑道:“否管他怎么知道的,人家在你到的第一天就追到了酒店里,可够诚意了,你快去吃饭,早点回来啊!”
“你和我一起去呗,你一个人在房间也挺无聊的。”
余钟琪忙摇头:“我就不去啦!我今天可跑太累了,上午还没睡好,急需补觉。”她刚在旁边听了个大概,知道这男同志特地来找爱立,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同学关系,她自觉的很,可不惹人嫌!
又有些羡慕沈爱立,为嘛一来申城就有桃花运,不像她,眼瞅着都28了,想想都要自闭!
沈爱立只好自己下去了。下楼梯的时候,好像见到下午那个和小李一样好看的男同志,正准备多看一眼,就听到已经等在大堂门口的叶骁华喊她:“爱立,爱立,这里!”
沈爱立忙快速下楼梯,朝他跑过去!
一见到叶骁华,还是忍不住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啊?我可太好奇了。”
“好奇也不行,你来申城都和我说一声,我干嘛和你说?给你个教训,我心眼可小的很!”叶骁华觉得自己有必要多给爱立同志念几遍紧箍咒,要将自己从可有可无的同学队列,往朋友这一栏进阶!
“行吧,行吧,那我只能按捺住我的好奇心了。”又问道:“咱俩去哪吃饭?你一个才来申城的新手,不会把我带迷路吧!”
叶骁华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可拉倒吧你!”
沈爱立笑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和我印象中的变化了好多啊!”
叶骁华对答如流,“那说明什么,说明你对我缺乏基本的认识和了解。”
沈爱立被他笑死,两个人朝门外走,沈爱立一直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回头一望,只瞥到站在楼梯上的那位男同志,转了转手腕上的表,一脸漠然。
一半的侧脸映在大堂刚打开的微黄的灯光里,她似乎都可以看到到那微垂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
不知怎么,她好像再次被人家惊艳了!
忽听叶骁华道:“等会你坐稳了,我带你吃正宗的本地菜。”他今天急着过来,借了一辆永久的载重型自行车,现在看来,这件事办得真是妙极。
沈爱立看到自行车,都忍不住想笑,怎么都感觉土里土气的。
叶骁华挑眉,觉得爱立憋笑的样子可比上次活泼多了,自以为摆了一个很帅气的上车姿势,回头看爱立:“快上,快上,我们早去早回。”
沈爱立这回是真没忍住,笑道:“叶骁华,你人怎么这么搞笑?”往前两步,稳当当地坐在了后座,头一回坐人自行车后座,还有点担忧地道:“你可骑慢点,我明天还得参加技术交流大会,可不想摔到哪里,不能见人哈!”
“怎么办,你这话一说出来,我感觉我手抖,脚也抖的。”叶骁华说着,还真抖了一下!
“天呐,你不会第一次带人吧!”
“你可说对了,而且我这人越夸越稳重,不然你激励我几句,给我定定心。”
沈爱立笑的嘴都酸,“哎呦怎么办,你简直是我在这里遇到的最搞笑的人,你小时候肯定斗鸡遛狗,被家长嫌弃死,真是怪了,你说天天背最高指示,怎么都没把你给掰正过来呢?”
叶骁华嘀咕道:“倒是把你教的挺好,我给你寄三十块钱,你怎么给我寄了三十五块钱的特产?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社会的主人翁,想着接济劳苦大众呢!”
“哎呀呀,这都被你发现了啊!”沈爱立显然没有领会到叶骁华这句话的一语双关,他指的不只是这次,他猜她肯定接济了魏正,不然怎么会搞得浮肿病?
晚风吹起来,带着白天的一点余热,晚霞渐渐爬上了西边的天空,沈爱立晃了晃脚,对叶骁华道:“这可比坐电车还舒服,完全不用费一点力!”这么一瞬间,她竟然感觉到了轻松和自由,好像晚风吹得人心里都清爽爽的。
叶骁华道:“那当然,本司机可不是那么好使唤的,不过看在你给我寄特产的份上,允许你使唤几回。”虽然那个特产,只是他想和沈同志多接触接触的噱头。
章序瑜要是听到叶骁华让人使唤他,怕都要怀疑他烧坏了脑子!
事实上,叶骁华正觉着他心里好像拱着一个小热球,虽然现在正熨帖,却知道它迟早会灼伤人。
就像兔子毛茸茸的爪子,明知道柔软只是它骗人的外表,还是忍不住想让它拱拱!
等沈爱立站在申城老饭店的门口,有点意外地道:“我妈妈也来过这,真的是老饭店了。”
这家店实在过于有名,在她印象里,妈妈提到过好几次这家饭店。
叶骁华刚停好自行车,就听到爱立的话,也有些意外,“你们在申城生活过吗?这家饭店1875年开业的。”
“我妈妈以前在这边读的护校,三十年代的时候了。”她甚至怀疑过,那个陪她妈妈一起来的人中,会不会有一个是她的父亲?
两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沈爱立看了眼菜单,扣三丝、酱肉豆腐、油爆河虾、松鼠黄鱼、椒盐排骨,忍不住笑道:“我真是吃食堂吃久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么多好吃的菜式。”
“可不是,每天萝卜、土豆、冬瓜,想换个样都难!”说着,让爱立点菜,沈爱立点了一份松鼠黄鱼,叶骁华又点了一份桂花赤豆汤、扣三丝和椒盐排骨,加两个冷盘。
等上菜的功夫,沈爱立道:“我来的火车上,好像还做梦,梦见我妈妈做松鼠桂鱼呢!”
“阿姨连这个也会吗?那你小时候不是太有口福了!你现在是不是挑食,才搞得身体不好?”他早就想问,以她的工作待遇,不至于搞得营养不良,现在听爱立提到她妈妈,好像家里条件也还可以才对。
在三十年代,老饭店也不是普通市民消费的地方。
这个问题,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问,沈爱立想了一会道:“有点复杂,缺营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也是精神压力大,休息不好。”
她刚说完,叶骁华电光火石之间,就想到了她缺钱缺觉的原因,递给她一瓶汽水,看似随口问道:“你们厂里任务这么重吗?你还会压力大到睡不着?”
沈爱立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道:“有一段时间,人生面临某个抉择,”说到一半,对上叶骁华“我都知道”的眼神,破罐子破摔道:“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问题!”
两人都认识魏正,叶骁华之前就听到关于魏正的一点消息,事实上,他或许比沈爱立知道的还多点,他也大概知道两人分手的节点和原因。
叶骁华循循善诱道:“后来他的消息,你知道吗?”
沈爱立摇头,“不知道,他去了羊城那边以后,就断了联系。”
叶骁华心想,幸好不知道,不然这营养不良的状态搞不好还得继续维持,他听说魏正去羊城之前,在同学之间开口借钱,但是没几个人肯出手,最后肯定是和沈爱立开口了。
嘴上却调侃道:“要不要考虑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
沈爱立正在喝汽水,忽然听叶骁华来这么一句,差点被呛到,无语道:“叶同志,你戏文听多了吧!这么大好的人生等着我去体验,我脑子有病啊,想不通要去挖树根、挖野菜!是松鼠黄鱼不好吃,还是椒盐排骨不好吃?”
叶骁华听她说挖野菜,也差点呛到,“沈爱立同志,看不出来,你比我还有喜剧演员的天赋啊!”
这时候菜开始陆陆续续上,沈爱立一点没有女同志的包袱,老老实实当个干饭人,最后还剩半份椒盐排骨,叶骁华让她带回去当宵夜。
沈爱立倒不是拒绝打包,而是拒绝吃得撑的程度,还打包宵夜,对叶骁华道:“叶同志,我建议还是你带回去,比如还自行车的时候,捎带上,也好看点不是?”
见他不说话,又怂恿道:“朋友之间也是需要你来我往,才显得有情分啊!”
于是叶骁华打包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外带,毕竟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劝他要维持朋友间的关系。
等出了饭店,他听爱立同志小声嘀咕道:“这下麻烦了,吃太撑晚上肯定不好睡。”
叶骁华看着她想笑又不敢笑,怕女同志会恼羞成怒,憋着笑提议道:“不然,散步回去吧?当消食了。”
说完,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沈爱立同志,你也太没有形象了吧!哪个女同志像你一样,就差扶着饭店的门出来了。”怎么办,他到底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啊!和她在一块儿,也太搞笑了!
“那怎么办呢?菜价那么贵,都是你大半个月的工资了,不多吃都对不起咱们的,哦,不,是你的血汗钱,还不准我大快朵颐啊啊啊!”沈爱立也不想吃太多,但是一想到下次大概都十年后了,又觉得应该珍惜眼前,一点点不要浪费!
不然她从今儿个回去后,大概就要后悔!
有那么一瞬间,叶骁华忽然能理解付长垣努力攒钱攒票,给女朋友买手表的执念。
要是他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带沈爱立同志去大快朵颐,他也觉得那一份薪资好像不再是无意义,无价值的。
毕竟,每个月四五十块钱,对他的生活来说,意义并不大。
等到了酒店门口,发现正有两拨人在握手告别,沈爱立刚从自行车上下来,就听到要走的这边一人说道:“我们非常欢迎,华南地区的同志来参观、指导我们的工作,我们接到电报就一直在期待……”
沈爱立猜测估计是华南地区哪个工业部过来了。她正准备和叶骁华告别,就听他问道:“爱立同志,你有没有觉得咱俩特别合拍?”
“嗯?你是说咱俩都有喜剧演员的天赋吗?”或许是因为叶骁华知道她最想掩藏的关于魏正的那一段过往,沈爱立对上他,不自觉就没有任何心理包袱。
叶骁华煞有其事地点头:“对!”又忍不住道:“你要是哪天不忙,就去航测局找我玩,坐9号电车就能到!”
“行,没问题,我周末应该有空。”沈爱立完全没想到,她后面别说一天空闲的时间,就是半天都没有!
叶骁华都骑车哧溜了一两米,还回头和沈爱立道:“有个伟大的作家说过,时间就像海绵,挤挤总会有的,沈爱立同志,你说对不对?”
沈爱立朝他喊道:“对!对!我肯定去!”
叶骁华这才挥手,骑着车一溜烟走了,沈爱立转身准备进酒店,发现刚才那两拨人还没走,现在已经聊到:“要是有什么招待上的问题,可一定要第一时间向我们同志反馈才是啊!”
一个年轻的男声道:“一定,一定,感谢贵局的厚意!”
沈爱立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侧头看了一眼,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好看的男同志,对方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抬眼朝她看了一下,那一下,不轻不重的,竟好像是说:“你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