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爱立的拒绝,着实让程立明有些错愕,虽然他主观上并不愿意以职权来压人,但从客观上来说,他确实是国棉一厂的总工程师、负责生产技术的副厂长,他和沈爱立之间,有着很明晰的上下级关系。
他以为,只要他开口,沈爱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毕竟子衿对她,只是口头上的威胁,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沈爱立最多气不过,不至于对子衿有怎样的深仇大恨。
他再许以赔偿,沈爱立定然会借驴下坡,这件事就这样翻篇过去了。
如果沈爱立知道程立明的想法,怕是也会错愕不已,他口口声声说不想以职位或权势压人,而事实上,他考虑问题的立足点,不正是自己是国棉一厂的总工程师和副厂长吗?
不然,他凭什么认为,他的家属欺负了人,别人还不会计较?
此时沈爱立对上程立明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微微皱眉道:“程厂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齐部长还给我布置了任务。”
程立明没有想到,沈爱立的态度会这样坚决,如果沈爱立最后真不同意,那子衿就得真在派出所里待五天了!他都不敢想象,子衿熬不熬得住?
他和子衿从十七八岁就认识了,她娘家的生活也尚能过得去,送她去读了中学,及至他们结婚以后,家里的事情都让她拿主意。可以说,这三四十年来,子衿就没正经吃过苦、没怎么被逆过意,现在把她像犯人一样关着,还不知道会怎么惶恐、害怕,程立明一想起来,心里就担心的不得了。
再次开口道:“沈同志,我爱人已经被拘留了一天,受到了教训,她这人胆子小,经不住事儿,你看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妻子坚持找沈爱立和解的想法,明明只要她愿意松口,这件事就能够翻篇过去。
爱立听到最后一句,觉得有点好笑,“程厂长,您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先不说朱自健同志的事,就是马鑫朵同志为什么到我单位来污蔑我?她饶人了吗?昨天是我办婚宴的日子,不说亲朋好友,就是我们单位的同事都去了不少,朱子衿同志毫不避忌地当着大家的面威胁我,她饶人了吗?”
还真是好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
“程厂长,昨天也就是朱子衿同志去的晚些,我奶奶和妈妈都先回家了,不然你让她们听到我在办婚宴这一天,还被厂长的爱人恐吓、威胁,你想想老人家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程厂长,不是只有你们家有孩子,有老人,别人家也有的。”爱立现在想起朱子衿昨天去她婚宴上找茬的行为,还有些来气。
在她大喜的日子,来给人添堵,对程立明来说,都不算什么事儿?他程家的谱也太大了些!
程立明不明白沈爱立的情绪为什么这样激动,等她说完,不由皱眉道:“沈同志,难道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吗?你和我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俗话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沈爱立心里不由冷笑,这句“抬头不见低头见”和直接说“我是你领导”也没什么区别。她倒想看看,程立明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就听程立明又道:“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夫妇理亏,但是也请沈同志看在家中孩子即将要高考的份上,不要与孩子的母亲计较。如果沈同志需要什么补偿,我这边都好说。”
他提高考,爱立倒是深有感触,但她知道今年的高考考不了,不然她真可能看在程家孩子要高考的份上,不和朱子衿计较。现在已经是阳历二月,等到三四月,学校里的教学秩序就会被打破。先是高考延期三个月,再到直接取消。
一批批的学生开始奔赴边疆、农场和农村。
程立明见她低头沉思,耐着性子等着她的结果。
不想,这时候助理过来道:“程厂长,徐厂长和党委书记刘书记过来了。”
程立明心里一“咯噔”,知道这俩个人都是听了风声来的。不动声色地看了跟前的沈爱立一眼,心里有点着恼,但是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让人进来。
刘葆梁一进来看到沈爱立在,像是还有些意外的样子,笑道:“沈同志也在啊,你去年一年不在单位,支部会议缺席了不少次,今年可得准时参加。”
爱立忙道:“一定,刘书记您放心,我绝不拖大家的后腿。”爱立对刘书记一直是感激的,是刘书记将她发展为预备党员,也是刘书记在顾大山试图给她扣个反`动派的帽子的时候,挺身而出。
刘葆梁见她应下,这才问程立明道:“程厂长,你和沈同志聊完没有,不然我们再等等你?”
程立明笑道:“差不多了,”转身和沈爱立道:“沈同志回去以后,不妨再想想。”
沈爱立摇摇头,“感谢程厂长的好意,但是我的想法不会改变。”
程立明有些尴尬地讪笑了一下,当着刘葆梁和徐坤明的面,没好再说。
爱立这边刚出了程立明办公室的门,后头刘葆梁就面色凝重地道:“立明,最近可有不少同志到我这里来反应你的问题,我特地喊了坤明来和你聊聊,看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是有误会,说开了就好,免得影响了你的工作。”
刘葆梁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事情再怎么修饰、掩盖,还是这么个事情。
程立明叹了口气,和俩人道:“我也不瞒你们,我爱人的弟弟前头犯了事,进了里头改造去了,弟媳总觉得是沈同志举报的,心里憋着一股气,跑到单位来闹,给小沈同志带来了不少麻烦,这事我要检讨。”
刘葆梁没有接这话茬,而是提醒他道:“听说你爱人跑到沈同志跟前,威胁毁了人家的前程?立明,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当时那里还有我们单位的同事,影响太坏了。”
程立明硬着头皮应道:“是,是,是我爱人莽撞了。”心里叹道:刘葆梁真是一张口,就把他的七寸拿捏了。前头朱自健的事,他尚且可以一推六二五,但是涉及到他爱人利用他的职权行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和他毫无关系。
见他应下,刘葆梁才道:“立明,朱自健的事,是由公安查清楚定性的,前头你弟媳来单位闹事,还扯不上你,但是你程立明的爱人也掺和进来,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我给你打个预防针,如果这次只是误会,我们私下和小沈同志好好说说还可以,如果你爱人真利用你的职权来威胁、打压、报复沈同志,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程立明的脊背都不由发冷,子衿都被公安带走了,这里头还能有什么误会?心里立即骂了一句:“老狐狸!”刘葆梁这是明晃晃地要来动他了。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徐坤明道:“刘书记,不急,我们先听听立明是怎么个说法,我们办事还是得讲事实、摆证据,不能偏听偏信不是?”
爱立这边,原本以为程立明会坚持让她出具谅解书,但是一直到傍晚,程立明那边都没派人来找她,心里还有些奇怪。下班之前,去和序瑜说了这事,序瑜悄声道:“这肯定是徐坤明和刘葆梁出面了,你等着吧,不出俩天,肯定就有动静出来了。”
果不其然,到周三上午,序瑜就跑来和她说,单位里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调查程立明的作风问题。
序瑜和她道:“这个调查小组肯定是有一些依据才成立的,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而且厂里面先前不是聘请了一位副总工程师吗?我感觉厂里面对程立明的问题,可能一早就有所察觉了,只不过当时时机可能不是很成熟。”
从年前徐厂长忽然转移了工作的重心,一心要调整厂里的人事,序瑜就察觉出不对来。到朱自健被公安带走、聘请副总工程师,到如今和刘葆梁一起插手爱立和程立明的纠纷,序瑜像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线一样,这条线指向的末端,应该就是程立明。
沈爱立听序瑜分析完,瞬间感觉,自己又给人递刀了。
序瑜见她耷拉着脑袋,笑道:“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朱家、程家的人是烦不到你跟前来了。”又问她道:“先前你去青市参加多刺辊的试制,京市纺织科学研究所的证书、奖章之类的是不是还没有寄来?”
爱立点头,“是还没有,怎么了?”
序瑜笑道:“我听钟琪说她在申请中级工程师,你也准备准备,你唯一不符合要求的就是工作年限问题,但是差得也不多,就一年时间,其他完全符合要求。我觉得你今年大概还是有机会的。”
章序瑜是觉得,如果调查组查出,朱自健和程立明的家属仗势欺人的事情属实,无论如何也该对爱立做一点补偿和安抚,如果齐炜鸣有心的话,爱立今年大概率是可以破格升中级工程师的。
但是这些只是她的猜想,并没有和爱立把话说满,免得后头出了什么意外状况,没有达到预期,反而让爱立白白高兴一场。
***
正月二十八下午,朱子衿从派出所出来,就急匆匆地往家去,家里的保姆陈大姐看到她衣服皱巴巴的,精神也有些萎靡,像好些天没睡好觉一样,忙问道:“子衿,程同志不是说你回娘家住几天吗?怎么像是……像是……”
陈大姐一时找不出来形容词,就是觉得朱同志搞得像是从牢里放出来一样?这离得近了,一身的味儿熏得她都不自觉地想捂鼻子。如果是在娘家,不至于搞得这么落魄啊?除非是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伺候老人家。
忙问道:“是不是老人家不舒服啊?”
朱子衿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陈姐,你帮我烧点热水,我想洗个澡。”这几天对她来说,真是够折腾的。
陈大姐忙应了下来。
等半个小时后,朱子衿洗好了澡,换好了衣服出来,陈大姐就给她端了一碗汤饭过来,“中午剩的米饭,我舀了一点水,加了一点肉末和蔬菜在里头,这在我们老家叫‘合子饭’,闻着可香了,你趁热尝尝。”
朱子衿接过来,见上面还飘着一点油,闻着像猪油,确实挺香的,吃了几口,胃里稍微缓和了一点,才开口问陈大姐道:“这几天家里还好吧?”
“挺好的,媛媛学习一向认真,昨天和我说,数学靠了98分呢!我看以后又是一个当工程师的好苗子。”
朱子衿听到女儿的成绩,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又问道:“立明这几天忙不忙?”
“挺忙的,我听媛媛说,有两天晚上都没回来住,在办公室里凑合了。”陈大姐并不住在程家,每天晚上把碗筷洗好以后,就回自己家去。所以那晚公安来通知程立明,朱子衿被拘留的时候,陈大姐已经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听程立明说朱子衿回了娘家,也就信以为真。
朱子衿听她这样说,心里忽然跳得慌,和陈大姐道:“陈姐,你今天晚饭做早点,就先家去吧!碗筷明早来洗就行。”
“哎,好,那我现在就去做饭?然后给你们放灶上温着。”
见朱子衿点头,陈大姐立即就忙去了。
朱子衿吃着碗里的合子饭,忽然眼泪就掉了下来,忙伸手抹掉,她被拘留几天,才发现里头的生活真是不容易,不说一日三餐难以下咽,就是能果腹都算不错了,还有大小便的问题,朱子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像一场噩梦一样。
她不过是过了几天,都觉得度日如年,自健在里头,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遭多少罪,而因为弟媳去闹沈爱立,引出一件旧案,这样的日子,自健还要多过几年。
想到这里,朱子衿一时没有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厨房里的陈大姐听到声音,忙过来问道:“子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朱子衿已然听不清陈大姐在说什么,朝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她。
陈大姐见状就回到厨房去了,心里不由嘀咕:朱同志今天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如果不是程同志告诉她,朱同志是回娘家照顾母亲去了,她还真以为是从牢里出来的呢!
晚上五点多,女儿放学回来,朱子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听女儿问她姥姥身体怎么样,显然并不知道她这几天去哪了。
朱子衿心里稍定,微微笑道:“挺好的,一会等你爸爸回来,咱们就吃饭。”女儿高考在即,她和丈夫俩个这些日子连她娘家的事,提都不敢和女儿提一句,就怕影响了孩子的心态。
但是直到晚上十点钟,丈夫也没有回来,朱子衿在家里就有些坐不住了,和女儿打了招呼,准备去国棉一厂看看。
不想,一开门,就发现丈夫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朱子衿有些奇怪地问道:“立明,你怎么不敲门,坐在这里干嘛?我都准备去你单位找你了。”
朱子衿说了一串,程立明也没吱声,只是闷头坐着,眼睛看着脚底下的几颗小石子。
朱子衿终于察觉出了不对,颤着音问道:“立明,是出什么事了吗?”
程立明没有立即回答妻子,半晌,才伸手让妻子把他拉起来,“进去吧,我刚回来的路上头有点晕,到了家门口就想着坐一会!”
朱子衿试探着问道:“是不是你这几天太忙了,没怎么注意休息啊?”
程立明顺势点点头,“最近有一批生产任务比较急,我心里不放心,就一直在厂里盯着进度。”
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朱子衿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等熄了灯以后,她忽然想起来,从进门到现在,丈夫都没有问她一句,这几天拘留的情况。朱子衿忍不住摸了一下身旁丈夫的胳膊道:“立明,你和我说实话吧!”
黑暗中,程立明睁着眼睛望着床顶,半晌才缓声道:“子衿,我这总工程师的头衔,怕是保不住了,”妻子这几天定然是受到了不少惊吓,程立明不忍心在她回家的第一天,就告诉她,他可能会被停职。
徐坤明和刘葆梁这次的态度很明显,话里话外都是因为朱自健和马鑫朵的事,在单位里影响太坏,他们不好不做一些处理。程立明何尝不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但是这个借口确实是他自己递给对方的。
想到这里,程立明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朱子衿一晚上都没睡着,她和丈夫结婚二十多年,把他的习惯摸得很透彻,他昨晚不过是漏了一点口风,她就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但是丈夫不说,她也不想多嘴追问,免得增加他的心里负担。只是深深后悔,自己为了弟弟而把丈夫也搭了进去,早知如此,她那天定然不会去恐吓沈爱立。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第二天一早,朱子衿送丈夫出门的时候,犹豫再三,还是道歉道:“立明,是我对不住你,这回是我和自健拖累了你,影响了你的前程。”
程立明摇摇头,嘴角浮上来一点苦笑,也不知道该和妻子说什么,直接出门了。在路上的时候,他在想,这件事怪子衿吗?
他自己的责任怕是更大吧!是他自己立场不坚定,才会一而再地在妻子的求情之下,放任小舅子在厂里扯着他的大旗狐假虎威,以至于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关于程立明的处置,爱立很快就从齐部长那里得知,“讨论开除他总工程师和技术生产副厂长的职务,但是还可以留在单位里,到仓库或者设备部去工作。现在调查小组还在讨论,我从刘葆梁那里得来的消息,你先别往外说。”
爱立忙应了下来,就听齐部长又叮嘱道:“爱立,这件事差不多定了下来,你好好安心工作,部门这边,还要你多帮忙撑着。”他可能会有新的工作调动。
出了齐部长的办公室,爱立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压在她头上的一座大山,就这样被推倒了?不能静下心来工作,就干脆去宣传部找序瑜。
序瑜正在写稿子,看到她神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爱立低声道:“头上的一座大山,被移走了,我都觉得有点恍惚,不是很真实的样子。”曾经她以为,程立明在汉城国棉一厂的地位,是难以撼动的。所以有时候被朱自健找麻烦,她最多想着的就是自保,很少会想着去反击。
但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以为的老虎,只是只纸老虎。
序瑜立即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放下了笔道:“这是好事,我还没有听到消息,是齐部长告诉你的吗?”
见爱立点头,序瑜笑道:“齐部长对你真是没得说,平时看着不是很着调,但我看论起护犊子来,他在咱们厂怕是能排第一。”以后齐部长若是很能往上面再走一步,爱立怕是更会得到重用。
鼓励爱立道:“朱家的事算告一段落了,你最近把手头的工作也整理整理,你们那汇编手册搞了一俩个月了吧?”
“嗯,已经搞出来了,孟小蔓把课时表也排出来了,交给程厂长和徐厂长看了。”说到这里,爱立忽然想起来,还有学习考核的事,前头她和齐部长提了,齐部长前几天让她整理一份明晰的实施方案出来。
爱立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道:“我最近真是给马鑫朵的事,气糊涂了,差点忘了正事。”
序瑜微微思索了一下,和她道:“你最近把心思多往工作上放,多做点成绩出来,我估摸着,如果程立明那边被查出问题来,你们技术生产这一块,人事上应该会有较大的变动,你可得把握住机会。”
爱立心里一跳,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厂里只是从外头调了一个副总工程师过来,极有可能还升一位总工程师,齐部长和陈主任的可能性都很大。
序瑜见她反应了过来,笑道:“你不是说二月初二去剪头发吗?是去厂里的理发室,还是厂门口的?”
爱立回神道:“厂里的吧?”就剪个小胡兰头,这发型理发师们常剪的,出错的概率不大。
序瑜从抽屉里拿了一本日历出来,将农历二月初二那一页折了起来,爱立忽然发现那一天阳历是2月21,原来已经是二月的末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