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周围逐渐亮起了微弱的灯火,谢林森正在塌陷区挖上面的土,手指已经磨得出血,混着湿哒哒的泥土,但是在夜色里,并分不清是血还是泥。
秦团长看到他还有些意外,“谢林森,不是让你保护袁敏同志吗?你怎么还在这?”
团长,“你说的是明天,现在还没到明天!”
秦团长险些被他气得倒仰,“谢林森,你这是在钻空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的胳膊还要不要了?要不要了?你要是废了,还怎么保护袁敏同志?”
谢林森忽然求情道:“团长,我能不能留在这救人?这底下埋着多少人呢?我都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来,我怎么能走?”
秦团长正色道:“谢林森,你不要忘了军人的使命,这是命令!”
谢林森瞬间哑火,“是!收到!”
“我命令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找《申城日报》的袁敏同志!”秦团长的手朝曲小杰划拉了下,“曲小杰,你带他去。”
谢林森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望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不由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秦团长当看不见,朝曲小杰吼道:“曲小杰,还不快点,磨蹭什么呢?”
“是!”
等人走了,秦团长也忍不住叹气,觉得自己当时就不该同意谢林森跟着来,去年已经折了一个安少原,再把谢林森折在这,就是他回去都没法向领导交代。
谢林森跟着曲小杰找到袁敏的时候,袁敏刚在准备采访大纲,听到曲小杰说,这就是谢连长,忙热情地道:“谢连长,我们正准备找一位部队的同志采访一下,不知道您这边是否愿意?”
谢林森摇摇头,“对不住同志,这不是我的任务!”
曲小杰忙提醒道:“不,连长,这也是你的任务,团长找你之前,就叮嘱我了,让你配合袁同志的工作。”
袁敏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谢林森听到是任务,就很配合起来,问什么,答什么。袁敏又试探着问了一下,他们上一次在巴国战场上的事,听到谢林森说“刻骨铭心”这几个字,袁敏忍不住问道:“能具体的说一下原因吗?谢同志,我想更好的把握军人的形象。”
谢林森淡道:“因为我最看好的一位同志,在那次战场上受了不可逆的伤,出院以后就转业了。”
袁敏又问道:“那位同志比谢连长还优秀吗?”
安少原怎么就比他们连长还优秀了?
曲小杰想说没有,但是却听他们连长斩钉截铁地道:“是,比我还优秀!”安少原从一个农村娃,一步步升到了连长的位置,其中的艰辛,谢林森觉得比他这种自幼就在部队里打滚的人来说,是要难上很多的。
袁敏记录的手,忽然顿了一下,默默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谢林森,在微弱的煤油灯的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痛惜,眼神中却仍旧透着一股坚毅,草地里的小虫都围着灯光转,有的还试图爬到灯罩上来,在这一刻,袁敏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和她以前接触的男同志都不一样。
就是先前她最看好的陈纪延,也尚且耽溺在一段不可求的情爱中,大家都浑浑噩噩毫无心肝地活着,而在她们稳定、安定的生活背后,有一群这样的人,无言地替她们承担起了这一片天空之外的暴风雨。
袁敏忽然不吱声,谢林森不由看向了她,微微皱眉道:“袁同志,结束了吗?”
“啊,没有,还有几个问题,谢同志,你那位转业的战友,后来去了哪个单位呢?”
“汉城那边的宜县商业局。”
“我听说,从战场上下来,你也负了伤,不知道是伤在了哪个部位,几处?中弹还是别的伤口?”
谢林森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完,心里却觉得,这些和当下的灾情毫无关系,越发不看好袁敏的灾情报道。
后面两天,袁敏走到哪,谢林森履行职责跟到哪,但是谢林森从来不主动找人说话,即便袁□□动打招呼,谢林森也不怎么理。
袁敏知道,这人估计是怪自己耽误了他救人,心里有些无奈,但也不好为自己辩解。
第三天,袁敏已经习惯了俩人的相处模式,把他当一个隐形人,心里想着,这回就算自己例行好事了,没想到下午在给刚救援出来的人拍照时,忽然来了一波余震,谢林森立即把袁敏按倒在了地上,喊道:“先趴着!”
他的动作太快,袁敏手里的照相机眼看就要摔碎,袁敏吓得不得了,当时就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没想到谢林森一个箭步冲上来,帮她接住了相机。
袁敏顾不得手上的泥,连忙接了过来,护在了背包里,谢林森依旧冷着个脸,让她趴好。
五天以后,袁敏收到了单位的电报,让她回申城。袁敏郑重地和谢林森告了别,“谢同志,很感谢你这几天一直保护我的安危,很抱歉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谢林森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语气仍旧硬邦邦的,曲小杰看着都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让人家记者同志背了锅,等袁敏准备上村民的拖拉机去城里坐火车时,曲小杰向她敬了个礼:“袁同志,谢谢你!”
袁敏笑着摇头道:“没有关系,你们看好谢同志。”
袁敏对这件事确实不放在心上。在谢林森看来,她可能就是来捣乱的,还平白无故地耽误了他救人,但是她自己知道,等回申城以后,她的报道一见报,谢林森就知道她也是在救人了。
嗯,他准备到时候给谢连长也寄一份过去。
***
3月27日中午,沈青黛办好了离职手续刚回到家,就见丈夫已经把行李都挪到了院子里,夫妻俩人对望了很久,到底是苏瑞庆先扛不住,低头装着擦眼镜道:“青黛,走吧!”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家里吃饭,一条巷子里都静悄悄的,谁也不会想到,在这边住了快十年的沈青黛,会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到门口的时候,苏瑞庆问她道:“也不和韦大姐说一声吗?”他知道,妻子和韦大姐关系很好,两家一向走得近。
沈青黛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了。”
等到了车站,沈青黛望了一眼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儿子,低声叮嘱丈夫道:“以后离陈纪延远一点,他的眼神不像好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想污了孩子的耳朵,但是听在苏瑞庆眼里,仍旧觉得不啻于往平地上扔了一个地雷。
即便妻子说的隐晦些,他也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为什么青黛在走之前都不愿意和韦大姐打一个招呼?更甚者,他想,青黛后来之所以会松口去汉城,大概也和陈纪延有关。
这个认知,让苏瑞庆心里直冒凉气。
他几乎是看着陈纪延长大的,还一度和青黛俩个合计,把陈纪延介绍给爱立。
就听妻子道:“瑞庆,以后你万事当心点,如果实在熬不下去,想想我和伊利还在等着你呢!你在,我就在,你不在,我也会追着你跑的,你听到了没有?”
苏瑞庆点点头,向妻子承诺道:“好,青黛,我一定好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和伊利的!”他的青黛,他从年少时期就一直护着的姑娘,性子直,脾气又差,他交给谁,都不会放心的。
一直到火车开远了,苏瑞庆才缓缓地往回走。回家的时候,遇到骑着自行车下班的陈纪延,看到他,就从自行车上下来,和他打招呼道:“瑞哥,你今天也这么早下班?”
苏瑞庆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冷着脸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陈纪延还有些奇怪,喊了两声:“瑞哥,瑞哥?”
回到家,陈纪延就把这事告诉了妈妈,韦婶子道:“哦,可能瑞庆今天心情不好吧?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是‘反`革命’,怕连累了你,所以不想和你打交道,你别记到心里去,我们两家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了。”
“妈,我知道的,就是前两天瑞哥看到我还热络的很,今天怪奇怪的,对了,妈,你这两天看到伊利和沈大姐了吗?”
韦婶子切菜的手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问道:“纪延,你怎么三天两头问青黛啊?”
陈纪延笑道:“妈,我不是想着苏家最近出了事,所以多问你两句吗?看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韦婶子一边切菜一边提醒儿子道:“你这样可不好,叫瑞庆听到了,要不高兴的,你也不是十来岁的时候了,眼看自己都要成家的人了,说话得注意点分寸才是!”
陈纪延脸上的笑意,微微退了下去,点头道:“好,妈,我知道了。”
韦婶子“嗯”了一声,心里却微微叹气,自从那天儿子在巷子里和青黛聊过天以后,青黛就再也没登过她家的门,她心里就隐隐有些猜测,是不是儿子的心思,被青黛知道了?
要真是这样,那可不得了,青黛向来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要是知道了纪延的心思,怕是跟她都会划清界线。她这时候才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了,得必须早些把纪延劝转过来,不然以后怕是会出乱子。
韦婶子压根不知道,沈青黛不光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她还警惕心非常高,一旦察觉到恶意,立即就退避三尺,连日里收拾了行李家当,悄悄带着儿子到汉城去了。
3月28日,爱立一早就和铎匀来到火车站接小姨和伊利,眼看着离十点越来越近,爱立也越发焦虑,问铎匀道:“小姨都说好了过来的,应该不会变卦吧?”
樊铎匀安慰她道:“不会的,小姨要是不来,肯定会提前给我们拍电报,既然说了过来,就肯定会过来的。你别急,还没到点呢!”
爱立点点头,在紧张和焦虑中,终于看到了小姨和伊利的身影,俩个人带了很多行李,大的像是寸步难行,小的都快被背上的大包给盖没了,爱立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就和樊铎匀进去帮忙。
小伊利看到她们很高兴,和爱立道:“姐姐,我妈前几天说带我到汉城来住几个月,我一开始都不相信是真的。”
爱立把他身上背着的大包拿了下来,刚背到自己身上,就不由皱眉道:“伊利,你怎么背这么重的包,你在长身体呢!”
小家伙骄傲地挺了挺胸脯道:“我是小男子汉,我要帮妈妈忙。”
沈青黛也道:“实在是没有办法,来的时候,你们姨父送上火车的,我都不知道有这么重,想着也就让伊利背一会儿,你们肯定来接的。”沈青黛也心疼儿子,但是又不放心让儿子留在原处看行李,只好让儿子背了一个,赶快到出站口来。
樊铎匀也接过了沈青黛身上的一个大包和手上的两个箱子,饶是他都觉得沉的不得了。沈青黛和她俩道:“还好你俩来接,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到你家去。”
爱立都怀疑,小姨是不是把自己能带走的家当,都带了过来?
事实确实如此,苏瑞庆觉得自己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家里的东西怕是放不住,让妻子能带的都带走,家里余下的东西,夫妻俩都做好了不要的准备。
爱立和樊铎匀直接把小姨带到了甜水巷子这边,沈玉兰已经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正等着她们回来,一听到院子外头有人敲门,立即就跑了过来,望着妹妹忍不住缓了口气,“青黛,你可算是来了。”又问小外甥道:“伊利,坐火车累不累?”
“大姨,不累,我在妈妈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天就亮了,我还没看够呢,就下车了。”
沈玉兰笑笑,摸了摸孩子的头,和妹妹道:“你先去洗把脸,马上就能吃饭了,我再烧个汤就行。”
沈青黛点点头。
等吃完饭,樊铎匀带着伊利出去玩,沈青黛才和姐姐、爱立道:“这回也算是我连累了瑞庆,他有个同事叫张丰泽的,是我们以前在大学里的同学,当年也追求过我,我没有同意,我和瑞庆结婚以后,以为这事就翻篇了,但是这次瑞庆在会上说错了话,他一直揪着瑞庆不放,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沈玉兰道:“这也怪不到你身上,遇上小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再怎么提防也没有用。”
沈青黛点头,“我知道的姐,就是这次我和伊利过来,可能要给你和爱立夫妻俩添许多麻烦。”
爱立忙道:“小姨,不会,你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工作而已。”
沈青黛这回真是惊讶了,“什么工作啊?”
沈玉兰让爱立把陆厂长的回信拿来,“是宜县棉纺厂,先前爱立办婚宴的时候,刚好陆厂长夫妻俩也来了,想邀请我去他们厂里的医务室,今年新增设的,我本来还有些犹豫,怕之桢那边不愿意,你知道的,之桢还想我退休以后去申城呢!左右我这边现在也不急着换工作,你先去试试。”
爱立把陆厂长的回信递给了小姨,沈青黛接过来,大概看了一眼,见陆厂长真的愿意让她过去试试,不由笑道:“我一路上还想七想八的,觉得给你们添了负担,没想到这一来就有工作了,我这心里,立马都定了一些。”
沈玉兰笑道:“那边还在筹备中,你也不用急着过去,等周末的时候,我再带你过去看看,刚好俊平也在宜县,你和他也能有个照应。”
宜县棉纺厂,沈青黛是有印象的,前年她来这边的时候,爱立刚从宜县出差回来,还带了好些布料,当时大姐就让她挑了一块料子,后来又听说,陆厂长的母亲想认爱立做干孙女,大姐还很不高兴来着,和她说,她把女儿都养这么大了,怎么还有人来和她抢女儿。
想来,这次怕是爱立费了很大的人情,替自己找到的工作。
就听大姐又道:“青黛,陆厂长夫妇我也见过,人都挺好的,就是你在申城生活惯了,一下子去县城里,可能会有些不适应。”
沈青黛忙摇摇头,“大姐,现在你别说县城了,就是小镇子上有一份工作,我都愿意得很,而且,我和你说一句实话,我现在巴不得逃的离申城远远的。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瑞庆,他现在在单位里打扫卫生,什么脏活累活,都指给他干,有时候衣服上带了污秽回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沈青黛微微仰了下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但是我不敢问他,我怕自己比他先受不住,我不敢想象,这样温和、斯文的一个人,会被人用武力粗暴地对待。”
爱立忙插话道:“小姨,你先别担心,等以后政策稍微松点,我们让姨父也落户过来。”
沈青黛一喜,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可以吗?爱立,你小姨父也可以过来吗?”她从来没有想过,丈夫也可以过来,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望着站台上的丈夫,一度悲观地以为,他们一家三口或许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当时怕是在下一站就下了车。
“可以的,小姨,现在城里粮食都不够吃,以后肯定会有城里往农村落户的政策,人家可能巴不得小姨父往村里跑呢!到时候咱们就在宜县下面,给小姨父找个能落户的地方,最多两三年,肯定没问题的。”沈爱立此时也管不得什么泄露不泄露的了,她只知道,这时候必须让小姨看到希望。
小姨看到了希望,她才会有信心去安慰、鼓励姨父,姨父才会有信心撑下去。
她实在太知道后面那些人,折磨人的手段了。如果没有对未来日子的信念,真的很难撑下去。
沈青黛听爱立这样说,果然精神好了很多,立马就和沈玉兰收拾起了自己带来的行李,除了衣服、生活用品以外,都托爱立存起来。
又有些不放心地道:“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埋在院子里吧?”
爱立笑道:“小姨,你放心,我和铎匀有个秘密基地,放得下的。等晚上你们睡着以后,我和铎匀再藏起来,你明天早上起来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
沈青黛忽然就有了点兴趣,“好,那小姨明天找找看,看你们藏的深不深。”
晚上,沈玉兰就回了南华医院那边去,沈青黛带着儿子住在了客房里,等儿子睡着以后,披了衣服起来,给丈夫写信。
将这边的情况仔细地说了一下,末了又把爱立说的,可以在这边村里给他落户的话说了一遍,她说的比爱立还要肯定,“爱立说,最晚明年,就可以帮你在宜县这边的村子里落户,我今天刚来,昏头昏脑的,也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个操作办法,但是爱立说的很肯定,最晚明年,你就可以过来了。瑞庆,我想着,你要是真过来,你在村子里种一二亩地,我在宜县棉纺厂的医务室上班,我们俩个怎么也能养活伊利的。真是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我还想尝一尝瑞庆种的菜,会是什么味道呢?”
沈青黛写着写着,就忍不住眼眶发热,微微吸了两下鼻子,怕惊动了熟睡的孩子,忙把泪意压了下去。
昨天离开家的时候,她还觉得生活的苦难,大概要朝她张口血盆大口了,但是不过一天,就已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姐姐和爱立不仅帮她找了一份合适的工作,而且连瑞庆的事,都考虑到了。
这一晚沈青黛睡得很晚,完全是脑子过于兴奋的缘故,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又爬起来给爱立夫妻俩做早餐,没想到,樊铎匀已经起来了,和她道:“小姨,你去睡吧,昨晚妈妈蒸了好些馒头,我一会热下就行。”
沈青黛摇摇头道:“你让我做点事吧,不然我心里急得慌。”
樊铎匀听她这样说,就把厨房让了出来。等去上班之前,还和她道:“小姨,我昨晚和爱立把东西放好了,不如你一会找找看?和你透露一下,不在我和爱立的房间里。”樊铎匀觉得是该让小姨忙些好点,免得胡思乱想的。
沈青黛立即就在家里找了起来,除了爱立的房间,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昨天她带来的那些东西,要不是昨天她送大姐上的公交车,她都怀疑是不是大姐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