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这边,周三晚上7点钟,樊铎匀就到了家,摸了下爱立的头,发现没有再发烧,微微松了口气。
爱立笑道:“没事了,不用担心。先前我就是心里一直存着事儿,现在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前她不知道文江那篇文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心里一直像有一把火在拱着一样,等这篇文章真的出来了,瞬时就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樊铎匀问道:“羡薇表姐过来没?”
爱立摇头,“还没有,我今天上午拍了份电报给贺叔,让他看看能不能给表姐想个法子,让表姐早点过来。”
又问铎匀道:“多美姐姐是不是快跟着姐夫回部队去了啊?京市那边现在怕是也不会消停,特别是文江在文章里点的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京市的,我怕会牵扯出很多人来。”多美姐姐现在大着个肚子,爱立总怕那些人会把她给冲撞到了。
樊铎匀道:“周一的时候,我刚收到她的信,说是到六月底,就要跟着姐夫回部队了,在西北那边待产。”
爱立点点头,“等她快生的时候,我请几天假,过去陪着她。”生育对女性来说,本来就是一道鬼门关,特别是姐夫还经常出任务,姐姐要是生的时候,遇到姐夫不在家里,那真是遭大罪了,连个送到医院的人都没有。
樊铎匀也想到了,“我到时候提前和她说,不行的话,我就过去把她接到我们这边来,到时候麻烦妈妈和你多看顾一点。”
爱立提醒他道:“那你给她写信的时候,先在信里说下,免得她想让我们搭个手,又不好意思开口。”樊家虽然还有一个长辈在,但有和没有的区别也不是很大,一直都是他们姐弟俩个相依为命,这种时候,爱立觉得,他们夫妻俩更应该多主动关心姐姐一点。
樊铎匀见她考虑的这样周全,望着她笑道:“爱立,谢谢!”
爱立有些好笑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谢谢?姐姐对我也挺好的,再说,不是姐姐帮忙,咱俩现在估计面还没碰上,各过各的呢!这样说起来,我们俩的媒人,其实还算是姐姐。”
樊铎匀笑道:“是!”姐姐对他的事,向来都事无巨细地放在心里,知道他一直惦记着爱立,就时常和他在信里说,如果不是姐姐,他确然不会那么早知道,她又回来了。
樊铎匀正想着,就听爱立问他道:“姐姐说没说,现在京市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听姐姐说,这次程攸宁的父亲被下放到了东北,要去拖拉机厂当工人。”
爱立有些惊讶地道:“不是都被免职了吗?怎么又算了起来?”
“爱立,他们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算被免职,也是在上头挂着号的。”
爱立皱眉道:“那程攸宁和蒋帆的婚事?”这桩婚事,都慧芳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听森哥说,都慧芳为了这事,和谢镜清闹得都不可开交,没想到临到结婚,竟然又爆出这样的炸雷来。
就听铎匀道:“就算蒋帆真的喜欢她,怕是也不敢冒着全家被牵连的风险。”
爱立想想也是,“程攸宁也真是不容易,姻缘上一波三折的。有都慧芳在,不说保程家,保一个程攸宁总是可以的吧?”
铎匀摇头道:“不好说,那边局势不稳定,说不定连谢家自身都会被牵连,毕竟谢三叔自身也是某个领域的权威。”说到这里,樊铎匀顿了一下才开口道:“爱立,如果谢家奶奶在这时候提出想见你一面,你愿意吗?”
爱立摇摇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和她完全是陌生人。铎匀,我有时候觉得,就算是亲人,也是讲缘分的,有些子女就是和父母的亲缘关系比较淡,而兄弟姐妹之间,也有处成仇人的。我和谢家,完全是属于没有缘分的那一类,彼此都没有必要强求。”
她在另一个世界,虽然有父有母,但是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对于和谢家的关系,她看得特别清楚。即便有血缘上的关系,但她和谢镜清、谢家老太太之间,就是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说到这里,爱立转头看了一下樊铎匀,“不会是谢家让多美姐姐传话吧?”
樊铎匀也没有瞒她,“是有这么个意思,但是姐姐怕你不高兴,就没在信里和你说。”其实是谢家奶奶这两个月身体一直有些不适,多美去探望的时候,老人家说自己年龄在这了,大概有随时走的可能,想在此之前,见一见爱立。
姐姐猜到爱立可能不愿意,当时就委婉地拒绝了传话的事,但是樊铎匀猜测,谢家奶奶后面可能还会和谢林森提。
爱立摇头道:“没有必要,就算真的见面,我感觉我和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想都觉得很滑稽,她们不过是有一点血缘上的关系,但实际上,和陌生人完全没有区别,还是那种先前一直互有恶感的陌生人。
樊铎匀见她想得清楚,也就没有再聊这个话题,准备回头要是林森那边来探口风,就直接回绝他。
爱立倒问他道:“你们单位现在还好吧?说起来,你们单位是正经搞科研的,会不会出事儿啊?”
樊铎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忘了?我是红五类子女,而且父母都在战场上……”
爱立忽然有些歉疚,忙抱了他一下,“对不起,铎匀,我们不提这事了。”
樊铎匀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没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有时候甚至都会想,他们会不会已经在你们那个和平的年代,开始新的生活了?”
爱立肯定地道:“嗯,一定是这样的。”
樊铎匀见她一脸诚恳,笑道:“嗯,所以我也朝前看,你不用担心。”
爱立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道:“你晚饭还没吃吧?我在灶上温着一点小米粥,还从食堂里买了俩个馒头回来,咱们先吃饭吧?”
“嗯,好!有没有白菜?我再给你炒个菜吧?”
“白菜没有,还有一把紫菜苔,今天早上钟琪送来的,说是看着新鲜,就多买了一点儿,还喊咱们和序瑜这周末上她家吃饭去。”
说到序瑜,爱立忽然就想到了序瑜的爸爸,心里一时狂跳不止,序瑜的爸爸前头因被质疑写的文章有思想问题,而被停职,如果现在被追究起来,怕是问题不会简单了。
樊铎匀刚撸好衬衫的袖子,准备把菜苔洗一洗,就见爱立忽然站住了,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忙问道:“爱立,怎么了?饿得不舒服吗?”
爱立皱眉道:“铎匀,我刚想起来,章伯父这回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序瑜和季泽修的婚事,季家本来就不是很愿意了,如果章家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序瑜会不会面临和程攸宁一样的情况?”
樊铎匀想了一下,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你能想到的,季泽修定然也想到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要是真有心,肯定会有应对的法子。”
爱立想想也是,要是季泽修没有心的话,就这样分开,也未必不好。
樊铎匀又和她道:“你明天到单位,也和序瑜提一下,让她心里做好可能会被翻旧账的准备。”
爱立忙应了下来。
***
5月12日上午十点左右,林羡薇在汉城火车站下车,按照先前舅妈给她的地址,直接找到了南华医院。
又问了路人,才找到了南华医院家属院这边来,她到院门口的时候,还没问人,就被一个婶子喊住了,“同志,找谁啊?”
林羡薇很有礼貌地道:“婶子好,我找沈玉兰,我是她外甥女。”
听是玉兰的外甥女,李婶子立即笑道:“亦棉家的吧?你妈和姥姥今天刚好都在呢!我帮你喊一声。”说着,就朝楼上喊道:“亦棉,亦棉,你家闺女来了!”
楼上的贺亦棉正在做饭,听到这话,立即从楼上探头朝下看,见羡薇果真站在门口,忙道:“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提前拍个电报,我好去接你啊!快上来!”
屋子里头带着小乔乔的贺黄氏,也抱着小乔乔出来,指着楼下道:“乔乔看,是妈妈来了!”
小乔乔立即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妈妈,妈妈,你快上来,乔乔好想你啊!”
听到女儿的声音,林羡薇不由微微湿了眼眶,快速朝二楼跑了过去,贺亦棉给女儿舀了点水洗手,“都盼着你来,又不知道你哪天来?早上你舅妈还说呢,说要给你舅舅拍一份电报,问你这边怎么拖了这么久?”
“这回还是舅舅帮忙,带我去找了校长,又找了他老同学帮忙,不然还有得拖。”
洗好了手,林羡薇就接过了女儿,在孩子香香软软的脸上蹭了又蹭,小乔乔也把妈妈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妈妈,我可想你了,我每天都问祖祖,你什么时候过来,祖祖每次都骗我,说你明天就来了,乔乔等了一天又一天。”
林羡薇有些心疼地道:“宝贝,妈妈也很想你,以后妈妈就陪乔乔在这里住了,好不好?”
小乔乔脆生生地应道:“好!”还出其不意地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把林羡薇亲得心都化了,忍不住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心里都不由庆幸,还好当时离婚的时候,坚决把乔乔要了过来,不然她都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正聊着,沈玉兰也下班回来了,看到林羡薇,惊讶的不得了,得知是之桢帮了忙,羡薇才能早点过来,笑道:“你舅舅啊,就是做人太有原则了些,不然我们乔乔早就见到妈妈了。”
林羡薇替舅舅辩解道:“这回是我让舅舅为难了。”
沈玉兰忙打断她道:“这回可和以前不一样,他要是再不帮你,我回头都得埋汰他。”顿了一下和婆婆、姑姐道:“前两天怕你们担心,我都没敢和你们说,文江最近写了一篇了不得的文章,全国各地都在学习,大概这回是出大名了。”
说着,从包里把那张报纸拿了出来,递给贺亦棉看。
贺亦棉微微皱着眉,接了过来,看了几行字,手就忍不住微微发抖,等看完以后,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女儿,颤着音道:“羡薇,还好你过来了,不然妈妈得吓死了。”又道:“怪不得你舅舅这回怎么开窍了,愿意给你帮忙了,我还当是你舅妈骂了他,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
贺以棉现在心里都庆幸不已,还好她们一家当初决定到汉城来过日子,不然现在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文江写这种置人于绝境的文章,不说失了读书人的风骨,就是连良心都是没有的了。
这样的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沈玉兰安慰道:“大姐,没事了,羡薇都过来了。羡薇做了一天的车,大概饿坏了,咱们先吃饭吧?”
贺亦棉忙应道:“哎,好,好,饭都做好了,我再打个鸡蛋紫菜汤。”
等沈玉兰去上班以后,贺黄氏和贺亦棉带着林羡薇到了梧桐巷子的房子,和她道:“这是铎匀的房子,以前他姐姐住这边,现在让给我们先住着,不然咱们都挤在你舅妈那里,等俊平结婚了,就不是很方便。”
又和女儿道:“离你马上要去的学校,也很近,一会傍晚的时候,我带你去走走。”
聊了两句,就让女儿先补补觉。
林羡薇一觉睡到了五点才醒,睁开眼的时候,望着从蓝布格子窗帘里透进来的一点日光,才有了要开始新生活的感觉。
***
谢微兰也在这一天到了京市,她没有去会议主办方给她定的酒店,而是直接拎着行李,到了谢家。
到了大院门口,她还有些踌躇,怕门口的警卫不放她进去。
不想,她和警卫说了一声,那边就立即去谢家问了,很快回来道:“谢同志你可以进去了!”
谢微兰微微颔首道谢,拎着行李箱,刚在谢家大门口站定,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不由微微皱眉,想着,难道是奶奶生病了吗?
敲了两下门,就听何姐在里头道:“微兰,你等下,我马上来。”
过了两分钟,何姐才匆匆地跑过来开门,一见到她就道:“刚才在给周姨喂药,就剩两口了,周姨就等着喝完了药,让我给她一颗糖呢!你知道她老人家最怕苦了。”
谢微兰把行李放了下来,问道:“何姨,奶奶是哪里不舒服吗?”
“大事也没有,就是最近经常着凉、肠胃不适或者发烧,镜清找了协合医院的老大夫,给开了几幅调理身体的药,哎呀,苦得不得了,周姨都不愿意喝,这不,我天天都拿糖哄着。”
谢微兰听没什么大事,微微放了心,从箱子里拿了两罐奶粉出来,又拿了一盒糕点,“我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
何姐笑道:“你跟你奶奶还客气什么,刚听到你过来了,高兴得跟小孩一样,直说大半年没看到你了,你快去看看,在屋子里躺着呢!”
这时候,就听老太太在屋子里喊道:“是微兰吧?”
“是,奶奶!”谢微兰忙走了过去。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倒是过得还好,怎么忽然就到京市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让小何买点肉回来。”
“奶奶,我这次是过来出差的,就没提前和您说。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哪里不舒服,都好得很,就是人上了年纪,身体难免差点,你三叔不放心,就给我开了几幅药。”
听到谢镜清,谢微兰微微顿了一下,启口问道:“三叔和姑姑最近还好吗?”
老太太摇头道:“你姑姑倒还好,三叔可不怎么好,和你三婶闹了好些日子了,前些时候你三婶还闹到我跟前来,搞得我和小何每天连家里都不敢多待,天天出去遛弯儿。”
谢微兰有些奇怪地问道:“三婶和三叔怎么了?”她印象里,这夫妻俩都是比较清冷的性格,她很难想象,这俩人会闹什么矛盾?
谢周氏叹道:“是攸宁那丫头家出了事,你三叔不想管,你三婶又巴不得把事情都揽过来,俩个人不就闹起了矛盾,连芷兰那丫头,都好些天没回家了,就怕爸妈吵架,闹到她跟前来。”
“芷兰今年要毕业了吧?”
“嗯,找到工作了,在林业局里。”
这时候何姐进来收药碗,问谢微兰晚上想吃什么,她去做点。
何姐的态度这样客气,倒让谢微兰有些讶异,面上微微笑道:“何姨,您看着做一点就好,您做的都好吃。”
何姐笑道:“我早上刚好买了一点新鲜笋子回来,想着回头你三叔过来给他做的,那我晚上先做一点,给你尝尝。”
“哎,好,谢谢何姨。”
等何姐出去了,老太太问谢微兰道:“丫头,你最近在申城怎么样?工作还好吗?”
“挺好的,奶奶,我干妈对我也很照顾,我这次来京市,她还拿了两罐奶粉,让我带给你!”
谢周氏笑道:“那就好!”
谢微兰又问了几句谢林森,就听老太太道:“前头冀北省那边,不是发生了地震吗?我听小何说还严重得很,总理都跑去慰问了好几趟,森哥他们也被派去了,四月底才回部队。”
老太太顿了一下,问她道:“你在申城,有沈爱立的消息吗?”
谢微兰微微笑道:“有,我前两天在车站买票的时候,遇到了她妈妈现在的爱人,问了两句,说是最近又要升职,还挺好的。您知道吧?她和樊铎匀已经结婚了。”
谢周氏点点头,“这事我知道,森哥和我说起过。实话和你说,前些天,多美那丫头来看望我的时候,我提了两句,想和沈爱立见个面,多美似乎不是很愿意。”谢周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叹道:“我知道,不是多美不愿意,其实是沈爱立不愿意,多美一向护着弟弟护得紧,现在是连弟媳也一并护上了。”
谢微兰安慰她道:“奶奶,您也不要多想,爱立毕竟没见过您,对您的看法,还是从别人口里得知的,可能会有一些误解……”
谢周氏摆摆手道:“没有误解,以前我对她妈妈确实不怎么样,她就算记恨我,我也能理解,就是本来想着,我这身体眼看着山河日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闭眼就蹬了腿,想在之前和她见一面。”
微微握紧了谢微兰的手,低声道:“微兰,其实我谁都没说,我早就后悔了。”
谢微兰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跟前的老人,就听她道:“到底是我谢家的孩子,这么几年,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和芷兰俩个,本来就说不上什么话,森哥又一直在部队里,我最近都在想着,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偏激,和沈玉兰好好说,她也未必会那么恨我?”
老太太自说自话道:“可是,不行啊,老三的头被人拿枪指着呢,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经过什么事儿,慌得六神无主,能想到的,也只有是她沈玉兰害了我家老三,害得我们母子沦落到这种境地。但是,话说回来,当年我们母子不容易,她们母女俩又何尝容易?一个乱世里,她一个女人拉拔大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还培养得这样好。”
谢微兰劝道:“奶奶,都过去了,好歹爱立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老太太点头,“是啊,挺好的,都挺好的,她不愿意见我,我也能理解。”又问谢微兰这次过来出差几天,末了和她道:“不住酒店了,就在家里住下吧!我老婆子见你一次少一次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听得谢微兰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奶奶,你别说这话,三叔对你这样贴心贴意的,他肯定会让你长命百岁的。”
谢周氏摇摇头道:“真到了那时候,你三叔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