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铎匀到医院的时候,警卫员小刘看到他,不由眼睛一亮,忙道:“樊同志,首长刚好醒了,在里头看书呢!”
樊铎匀点点头,道:“先前谢谢刘同志,帮忙把东西送了过来。”
小刘憨厚地笑道:“樊同志您客气了,这是首长给我的任务,是我份内的工作。”
樊铎匀犹疑了下,开口问道:“医生有说他的情况怎么样吗?”
“还好,医生说还在可控的范围内,就是血压有点高,问题不是很大。”
里头樊原听到俩人的声音,忙喊道:“小刘,是谁来了?”
小刘忙开门道:“报告首长,是樊同志来了。”
樊原咕哝道:“来都来了,怎么还在外头不进来呢?”
小刘朝樊铎匀笑了一下,示意他进去,樊铎匀进去就递了张清单给樊原,“劳樊师长看下,这是你先前派人送来的物品清单,我简单地整理了一下。”
樊原从床头柜上拿起了自己的老花镜,接过来一行行地看,见上头写着“原木色相框及相片一张”,知道那张全家福是送了过去,又看了下上头的房契一张,知道这两样大件到了多美和铎匀手里,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
把单子递给铎匀道:“东西要收好,都是你爸妈和奶奶留给你们的东西,咱们家混到最后,就剩了你们姐弟俩,幸好你们俩都成家了,我瞅着你那媳妇不错,对你上心的很。比京市里他们给你介绍的,都要靠谱。”
这话,上次在海南见到沈爱立的时候,他就想说,但是那时候铎匀可没耐心听他说话。这次估计是看在他躺在病床上的缘故,铎匀面上看着不耐,到底还有了两分耐心。
虽然也不多,但够他交代后事的了。
又接着道:“以后,你和多美就好好过日子,别的事,你们不要操心。就是你姐,心思最敏感,以后樊家这边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多劝劝她。”
樊铎匀知道,樊原这是隐晦地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儿,让姐姐不要伤心。
樊铎匀没吱声。
樊原望着这个孙儿,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当初他们姐弟俩离开京市的时候,铎匀不过才十二三岁,不过是一个小小少年,及至后来到京市上大学,已然成长得仪表堂堂,和他父亲越发相似。
对于这姐弟俩,他心里头一直都是愧疚的,但是隔阂太深,他千百次想弥补,都苦于无从下手,只能不露痕迹地稍微帮衬一点,免得让姐弟俩察觉到了,越发排斥他。
一句“对不起”,梗在樊原的喉咙里,迟迟都没有说出来。
两边都沉默的时候,外头小刘忽然敲了敲门,进来道:“首长,段沁香同志过来了。”
樊原微微皱眉道:“让她进来。”
段沁香是带着新的离婚协议和盖好章的离婚报告过来的,看到樊铎匀也在,微微一愣,心想他们这一家人到底还是一家人,这个关头,她一心只想着怎么和樊原撇清关系,而樊铎匀竟然不计前嫌,千里迢迢地从汉城跑来。
但也难说,说不定是过来算计老樊手头的东西的。
此时面上带着两分笑意道:“哎哟,铎匀也在啊,许久没见,听说你结婚了?”
樊原不耐地问道:“东西带来了吗?小刘,你念一遍给我听。”
小刘立即诵读了一遍,这次有樊铎匀在,他不担心他们首长被气得倒仰,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包括离婚协议。
樊铎匀也听到段沁香要老樊手头的一套房子,另外家里的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橱柜、沙发、茶具、茶几这些,段沁香都一样样地列在了离婚协议里头。
樊铎匀面无表情地听完,就听老樊道:“行,拿来我签字吧!”
等签好了离婚协议,和小刘道:“你明天带着我的证件和委托书,跟段同志去把离婚证领了。”
这一句“段同志”喊得段沁香,心里瞬时都有些不得劲,似乎没料到,樊原对她一点不舍得都没有,这般果断和干脆,倒像是这些年骗人的不是她,而是樊原。
如果是平时,她大概还要再说几句软和话,以免俩人的关系闹得太僵,她这人向来习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但是今天,樊铎匀杵在这里,段沁香饶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小辈的面,向樊原求情。
踌躇了一会,在樊原不耐烦的目光下,到底是拿着签好字的协议,走出了房间。
段沁香前脚一走,后头樊原就和樊铎匀道:“是我当年眼瞎,惹了这么一桩事,铎匀,别的我都不后悔,唯一后悔的,就是在新玉和卫国走后,没有把你和多美照顾好。”
樊铎匀淡道:“我在海南那一次,算你救了我一命。”其实他知道,姐姐和林家的婚事,也是老樊一力促成的。
只不过,这些并不能够抵消,樊原曾经给奶奶带来的伤痛和遗憾。顿了一下道:“你对不起的从来不是我和姐姐,而是我奶奶。”
樊原眼神微闪,到底不想在这时候,还和孙子闹矛盾,终是正面回应道:“是,是我对不起你们奶奶,你和多美恨我,也是正常的。”
“当然,除了她的亲人,谁还能为她向樊师长讨个说法?”
话说到这里,祖孙俩已然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樊原知道铎匀要走了,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望着已然和印象中的儿子一样高大的孙子,嗫嚅道:“铎匀,以后和姐姐好好过日子啊!”
樊铎匀没有回应,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病房。
“铎匀,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不轻不重,却足够让此时站在门口的人听见,但是樊铎匀并没有回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樊原心里像被挖了一块一样,到最后,铎匀也没有再喊他一声“爷爷”。
这个孩子,以这样的态度表明,他曾经犯过的错,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他想,这大概才是老天爷对他最大的惩罚,因为自己的一时失控和放纵,与他最亲的人成为了陌路人。
樊原不清楚,如果他当初知道犯错的代价这样大,他还会不会跨出那一步?是的,他躺在病床上的结发妻子没有办法报复他、惩罚他,但是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却在他往后的余生里,一直用冷淡和漠视的态度在惩罚他。
以至于他的人生到了快谢幕的时候,也无法对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释怀。
***
爱立和多美在华侨商店先看了糖果,爱立想着给小乔乔和小骢带些巧克力,樊多美问她道:“你和贺家那边的亲戚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都比较和善,奶奶和姑姑待我妈妈很好。”
樊多美笑道:“我听铎匀说,她们现在都在汉城了,你表姐和小姨也过来了?”
“是,表姐就在你以前的那个学校当老师,铎匀把梧桐巷子那边的房子租给了她们。”
樊多美点点头,“那边的房子和东西,你们夫妻俩商量着处置就行。那申城那边,现在就你贺叔叔在吗?”
“还有我小姨父,”爱立说到小姨父,微微叹道:“其实贺叔叔的情况还好,主要是我小姨父,现在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小姨担心的不得了,要不是为了伊利考虑,小姨是无论如何不会留小姨父一个人在申城的。”
樊多美想了一下道:“回头我问问你姐夫,看能不能帮上忙。”
俩个人又去看了服装和布料,樊多美帮着爱立选了一块红色、一块黄色的卡其布给宋岩菲,各三尺三,够做两件衣服。
又给爱立选了一块烟灰色棉布,樊多美笑道:“让你选一件的确良衬衫你不选,非要选棉布。”
“姐,的确良衬衫穿着不是很舒服,还是棉布吸汗透气一点。”
一旁的售货员笑道:“确实是这样,的确良衬衫也就是料子好看些,真要说穿着舒服,还是棉布舒服一点。”
售货员和她们确定了尺寸,就给她们裁布,这时候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沈爱立!”
爱立回头一看,不妨竟是看到了李婧文和许满莉大姐,一时喜出望外。
李婧文围着爱立看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刚还和许姐说,是不是认错了人呢,你真是的,怎么到了京市来,一声招呼都不和我们打的?去年你离开青市的时候,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爱立握了俩人的手,有些歉意地道:“这回是家里长辈住院,临时得了消息,过来看望的,不然肯定到的第一天,就去找你们了。”
俩人听她这样说,才没再谴责她,爱立给俩人介绍了下樊多美,又和多美道:“姐,这是我在青市出差时候的同事,现在都调到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了。”
樊多美笑道:“幸会幸会!”又邀她们一起去楼上的餐厅里喝饮料。
等坐下聊天的时候,爱立得知她们也是昨天才从外地回来,就听李婧文道:“最近研究院里没什么事,可能觉得我们这么些人闲在单位里,也不是个事儿,今天这个偏远的乡镇,明天可能就是哪个农村,让我们下基层学习。”
多美笑道:“最近下基层学习还比较多。”
爱立猜,应该是想找点事消磨他们的精力,免得人都堆在单位里头闹事儿,这不过是打头阵,再过一段时间,各单位都会组织员工下干校、农场再学习。
李婧文又道:“不过还好最近院里头搞得事情多,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特别是徐春风,先前还蔫儿了,现在我和许姐看着,又正常了不少,开始有心思看外文书了。”
许满莉也笑道:“前俩天我问他,他还说,他不能再怠懒下去了,不然等下回再看到爱立的时候,怕是被你甩得老远的。”趁机问爱立道:“你哪天有空,来我们院里坐坐?大家都挺想你的。”
爱立还没回答,樊多美见她面上有些犹豫,笑道:“去吧,难得来一趟,家里的事也差不多了,你待在家里头还闷得很,趁机见见朋友也挺好的。”
又道:“铎匀要是知道,肯定也希望你去看看。”
爱立确实也很想和大伙儿见一面,就和李婧文她们约了明天下午过去。
回家的路上,樊多美才问爱立道:“你们先前说的徐春风,是程攸宁的同学吧?”
爱立有些讶异地道:“大姐,你怎么知道?”
樊多美微微笑道:“程家的事,最近大院里传的比较多,我听我婆婆说的,说是纺织科学研究院有个男同志,追到了程家,程攸宁都没看上,硬是要往蒋家攀。”
爱立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姐,那蒋帆和程攸宁的婚事,现在怎么样了啊?”
樊多美摇头,“不怎么样,定然是成不了的。都慧芳为了这事有些发疯,闹得和谢三叔离婚,哦,对了,最近谢芷兰也住在这边大院里。”
爱立笑笑,“姐,我和谢芷兰如果真要论关系,也只是陌生人。”这是她的心里话,她连谢镜清都不想有牵扯,何况是他的女儿。
***
俩人聊到谢芷兰的时候,谢芷兰也正在和母亲,说沈爱立到京市的消息。
离婚以后的都慧芳,依旧精气神十足,每天为了妹妹家的事,忙前忙后的,今天看到女儿回来,还有些奇怪,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消息,不由皱眉道:“怎么好好的到京市来了?你奶奶是什么态度?”
“说是樊师长住院,跟着樊铎匀过来的,你问奶奶的态度,那自然是巴不得立即相认,不过沈爱立那边似乎不是很愿意。也就是我爸这几天不在京市,不然我看,我们家大概又热闹得很。”
听到女儿说起谢镜清,都慧芳淡道:“他的态度早就摆在那,倒是你奶奶,以前对沈家母女恨得牙痒痒,现在竟然也转了态度。”
又和女儿道:“这事,我会和你姑姑聊,你别管,安心住在你奶奶那,不管怎么样,你是她谢家名正言顺的孙女。”
这时候,都慧芳也有些懊悔,自己一时没控制住脾气,和谢镜清闹了离婚,现在已然没有任何立场再过问谢家和沈氏母女的事情,倒白白让她们占了便宜。
她要是没离婚,谢周氏就是有心想认,怕是也不敢当着芷兰的面,露出行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