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清轻声道:“微兰,给奶奶磕个头吧!”
谢微兰木木地跪了下来,头伏在地上,半晌没有抬起来,一旁的谢芷兰也红了眼眶,微微吁了口气,她没有想到谢微兰会过来。
半个月前,谢微兰到谢家来住,自己对她可不算客气,没想到谢微兰照旧来了这一趟。
何姐也被她勾出眼泪来,她和老太太相伴快一十年了,乍然间老人家就这么走了,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今天是吊唁的日子,来往的人很多,有谢振以前的故旧和部下,也有谢镜清和谢川岚的朋友,以及老太太在大院里的老姐妹们。
曲家老太太和张家老太太一起来的,看到灵堂前的谢芷兰和谢微兰俩个,拉着她俩的手道:“你们奶奶也算有福气,临终前,你们都陪了不少时候。她生前还和我们说,你们在家,家里都热闹不少,在这大院里,她算是有福气了,儿女双全,还有你们三个可人的孙子、孙女。”
这话却让谢芷兰没忍住抹了下眼泪,她住在奶奶这边的初衷,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并没有和奶奶多亲近的意思,可是奶奶一点都不介意,每天还让何姨给她准备各种好吃的。反观自己一句软和话都没和奶奶说过,更别说承欢膝下了。
谢微兰也鼻子微红,觉得先前对老人家的利用,有很多对不住的地方。
曲家老太太拍了拍俩人的手,叹了一声走了。
都家的人过来的时候,谢微兰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三婶也跟着都家的人一起来?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三婶没有以儿媳的身份在灵堂给宾客答礼。
都慧芳一眼就看到了女儿旁边的谢微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想当初谢微兰结婚的时候,自己还是施予者的姿态,让她以后好好过日子,转眼之间,谢微兰倒被谢家接纳了,而自己则离开了谢家。
今天来之前,都慧芳犹豫了一瞬,还是妹妹和她道:“就算你和姐夫离婚了,你们还有芷兰呢!以后芷兰议亲婚嫁的时候,你们不还得共同出面,姐,还是要维护一下关系的。”
都慧芳跪拜以后,谢家人依次朝她答礼,让都慧芳再次感觉到了难堪,硬着头皮走完了流程,临走之前,见女儿小脸哭得红通通的,眼下都一片青黑,安抚女儿道:“你奶奶走得安详,算是喜丧了,人都有这么一回。”
都慧芳又道:“我最近要搬走了,你有空回来住几天,陪陪妈妈?”
谢芷兰望了父亲一眼,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晚上,谢微兰到厨房里给何姐帮忙的时候,问何姐道:“三叔和三婶真离婚了吗?”她先前以为只是夫妻之间一时闹矛盾,话赶话说到了离婚,没想到还真离了。
“嗯,真离了,就是芷兰这孩子,没经过什么事儿,本来以为还有老太太能靠着,没想到老太太也走了。”
谢微兰对这一点,倒很难感同身受,在她看来,虽然芷兰的父母离婚了,但是照样很关心她,变化的只是父母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父母和她的关系。
但是又一想,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对自幼在爱和温室里长大的谢芷兰来说,父母离婚,不啻于天塌了吧?
何姐递给她一蒸笼的馒头,“微兰,你帮忙放在锅架上,你们夜里还要守着,饿了就到厨房里来拿一个。”
谢微兰放好以后,又问何姐道:“何姨,爱立上次过来,奶奶见到了吗?”
何姐轻轻叹道:“见到了,见了两次,那姑娘到离开大院的时候,估计都不知道这是森哥儿和她的奶奶,所以俩人还聊了两句,老太太摔得那一晚还和我说,人比森哥儿给她看的照片要好看很多。”
谢微兰轻声道:“那也算了了心愿了。”
“是啊!”何姐这才想起来和她道:“你奶奶前段时间老是生病,就写好了遗嘱,指明把她年轻时候常戴的一对玉镯子留给你。你这次回去,就带到申城去吧!”
谢微兰摇头道:“何姨,我不带走,留在这吧,留在这,对我来说也是个念想。”她最近借住在干妈家里,也不适应带这么贵重的东西。
何姐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点头道:“那我先给你收着,等森哥儿成家之前,你过来拿,到底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东西,你不收,她心里会不高兴的。”
谢微兰微微低头,和何姐道:“何姨,我没想到奶奶会给我留东西,我毕竟不是她的亲孙女。”
“你们俩聊得来,也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孩子,以后好好过日子,老太太也盼着你好。”
何姐这是委婉提醒她要走正路,但是听在谢微兰耳朵里,并不觉得排斥,她知道,何姨和奶奶是真得希望她好。
7月3日,丧礼结束,谢林森回部队,谢微兰要回申城,票是何姐一起买的,看俩人的车票时间比较近,就让森哥和谢微兰一起从家里出发。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何姐挨个叮嘱道:“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何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林森道:“何姨,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我说过给你养老的。”这是谢林森这趟回来,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
何姐眼眶微湿,点头应道:“好,部队放假了就回来。”
谢林森点头。
谢微兰这时候才意识到,何姐和她一样,其实也没有可以真正落脚的地方,张了张口,想说她以后也寄一点钱给何姐做生活费,但是又觉得,当着森哥的面说,难免有表演的痕迹,准备以后发了工资,就按时给何姐汇五块钱过来。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俩人一句都没有交流,直到到了车站,谢微兰喊住了谢林森,问他道:“森哥,我以后到京市来,还能在你家小住吗?”
谢林森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可以。”就冲着谢微兰愿意千里迢迢来给奶奶奔丧,送奶奶最后一程,谢林森都对她有些改观,觉得释放点善意,并没有什么。
但是真说起来,他仍旧是不喜欢谢微兰的,实在是先前她做作、装腔作势、撒谎成性的样子,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这种既成的偏见,在短时间内,是很难消除的。
谢微兰忍不住笑道:“谢谢!”
谢林森顿了一下,“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
俩人就此分开,朝不同的火车方向走去,火车“轰隆隆”地开走的时候,谢微兰想,她凭皆自己的真诚,给自己找了一个家了。从此以后,“谢微兰”这个名字才真正的属于她,她可以自豪地和人说,“微兰”是她奶奶和三叔给她取的。
***
7月1号,爱立收到贺叔的电报,看到上面的“谢兰来说,调到街道,汝意?”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实在是上头提到的人,让她有些错愕。
“谢兰”肯定是谢微兰,看这封电报的意思,还是谢微兰主动来找贺叔的,说把小姨父调到街道办去?
非常奇怪,谢微兰竟然愿意帮忙?至于谢微兰是怎么知道这事的,爱立倒能猜出来,先前铎匀和她说过,贺叔和谢微兰的干爸姚鹏有些交情,大概是贺叔托到了姚鹏那去,所以谢微兰也听说了这事。
在这封电报之前,爱立从来没有想过谢微兰会和她小姨父扯上什么关系。
又看了一眼电报上的内容,调到街道办?
她记得谢微兰是在芦海区团委任职,她干妈是党委宣传部主任,卫生局似乎刚还在芦海区的辖区内。
小姨父要是能调到街道办,后面再从街道办调来汉城,就要容易很多,至少街道办那边,不会故意卡着人不放。
爱立立即激动的站了起来,只要脱离了卫生局副局长的管控,小姨父调到这边来,就要容易很多。
想着回电报,还要再耽搁俩天的时间,未免夜长梦多,她立即跑到了徐厂长办公室那边去,和他的助理商量了下,能不能借下厂里的电话?
助理也不敢擅自做主,进去问了下徐厂长,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爱立让她帮忙拨通了贺叔办公室的电话。
当贺之桢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爱立忙道:“叔,谢微兰是我生父那边的干女儿,她既然开口,就是诚心要帮忙。”
贺之桢应道:“好,那我知道怎么做了,等有消息,我再给你拍电报。”
爱立见贺叔听到她和谢微兰的关系并不觉得意外,猜测可能是妈妈和他说了,又道:“叔,那就辛苦您了!”这话爱立说的真心实意,现在全家就贺叔和小姨父在申城,如果没有贺叔的极力周旋,小姨父的处境怕是更糟糕。
电话那头的贺之桢道:“安抚好你妈妈和小姨,让她们不要急。”
“嗯,好!”
挂了电话以后,贺之桢即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去芦海区拜访一下谢微兰。
意外得知谢微兰去了京市,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不想,被一位女干部拦住了路,望着他笑道:“是贺局长吧?”
贺之桢抬头一看,发现跟前的人是林岫云,他以前去过姚家坐客,和姚鹏的爱人也算面熟。
林岫云忙把人请进了办公室,和他道:“是为了苏同志的事,来找微兰的吧?这事儿微兰走之前,和我说了。她在京市的长辈去世了,周四下午就赶过去了。”
贺之桢客气地道:“劳林同志和小谢同志费心了。”
林岫云摆摆手道:“你和老姚是多年的朋友,咱们之间没必要这样客气,”又和他道:“贺局长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以区里要统计黑五类分子的情况,去和卫生局的蒋春生交涉了下,表示卫生局如果负担不了这么多黑五类,可以将部分人划拨到街道办来管理。”
说着,从抽屉里抽了一份文件出来,递给贺之桢道:“很巧,蒋春生把苏同志的名字写在了这张登记表上。”
贺之桢忙接过来看,发现一共有三个人,瑞庆的名字在最上面,可见蒋帆对瑞庆的憎恨程度。
贺之桢忙问道:“林同志,恕我冒昧问一下,那瑞庆大概什么时候能正式调到街道办来呢?”
林岫云想了一下道:“最快也得到本月中旬,他是公职人员,要脱离现在的单位,还得有一些手续,然后我们这边也要走接收的流程。”又安慰他道:“但是贺局长你放心,只要蒋春生给了我们这个名额,后面无论如何,我们也会把苏同志争取过来。”
奔走两三个月以来,这是贺之桢头一回听到这样肯定的答复。
心情放松了一点,贺之桢又和林岫云寒暄了几句,问了姚鹏最近的情况,得知姚鹏主持文化界的工作,贺之桢心里不由一凛。
老友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还拼命往前挤,只怕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委婉地道:“现在时局不稳,老姚的工作怕是不好做吧?”
林岫云点头道:“是有些,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但是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处理。”
人各有志,她这样说,贺之桢也就没好再往下谈,道谢以后,就回了单位去。
傍晚下班以后,去供销社买了两斤挂面,等天黑才骑车到苏瑞庆家去。
苏瑞庆脸上又添了伤痕,就是陈之桢不愿意戳他伤口,也不得不问一句:“瑞庆,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苏瑞庆摇头道:“一言难尽,姐夫,不过是些皮外伤,你不用担心,你今天来,是有消息吗?”他的眼里不觉流露出了一点期盼和渴求。
看得贺之桢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忙把谢微兰提议将他调到街道办的事情和他详细地说了一下。
苏瑞庆听说是谢微兰帮忙,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相比较于贺之桢,他对谢微兰和爱立的事,知道的更清楚一点,无论怎么看,俩个人都是处在对立面的。
现在谢微兰却因为爱立,而主动提出帮助他?
最近经历的事,让苏瑞庆对人性有深深的幻灭感,他一时看不懂谢微兰的出发点。
贺之桢看出他的顾虑,和他道:“我拍了电报问爱立,她收到就给我打了电话过来,说谢微兰这回大概是诚心帮忙。”
苏瑞庆苦笑道:“姐夫,其实不管人家是不是出于诚心,这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贺之桢怕他刚才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道:“瑞庆,如果去街道办,是得被开除公职的,你心里有个底。”
苏瑞庆愣了一下,到底把裤腿卷了一点起来,露出小腿上一片黑紫的淤青来,“姐夫,你说公职对我还有用吗?”
贺之桢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哽咽着道:“这个月中旬,你就能走,最近我想法子给你开一份病历,你少去几天。”
苏瑞庆知道,姐夫以前是从不做这类弄虚作假的事的,现在为了他,也是什么原则都不顾了,真心实意地笑道:“姐夫,谢谢,你让我知道,就算身处这样的境地,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不是孤立无援的。”
苏瑞庆又叮嘱道:“姐夫,不要和青黛、大姐说,永远都不要。”
贺之桢点头,“好!”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苦难都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变化,而消散、淡化,瑞庆今时今日所遭的罪,但凡让青黛知道,怕会是心里头永远难以平复的伤疤。
鼓励瑞庆道:“再等等,很快你就能和青黛、伊利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