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一早,爱立就陪着铎匀到邮局里,买了四十一张邮票,俩人考虑到,可能对方处境窘迫,连一张邮票都很难凑到,索性就往每封信里,都塞了一张邮票。
还有一张单独的邮票,贴在了寄给谢镜清的信上。
等把信寄出去,樊铎匀又给姐姐的婆婆汇了一百块钱过去,这是姐姐在信里提前和他说好的,让他如果寄钱的话,就寄给她婆婆,让她婆婆转交给谢镜清。
免得钱最后到不了当事人手上。
从邮局里出来,爱立望着头顶的阳光,忽然就想起来在青市的时候,和谢镜清见面的那一次,轻声和铎匀道:“当时他佯装成京市工业局的同志,来见我的时候,看着还挺年轻,我当时还猜测,他这个样子,再为国家工作一十年,都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断了腿,能不能活着离开京市,都是个问题。
生的时候,还可以谈论恨不恨的问题,现在这个人可能即将丧命,爱立心里只剩下唏嘘了。
她没有提名,没有提姓的,可是樊铎匀一听就明白,她说的是谁,和她道:“他本来身体确实很好,他们那时候的医学生,都很讲究强健自己的体魄,不然值夜班或碰到大手术的时候,熬不下来。”
缓了一会,又补充道:“三叔底子在那里,稍微喘息一会儿,就能恢复过来。”
沈爱立忽然出声问道:“真的可以吗?一个断过腿的人,真得还能恢复到原来吗?”
一个坏了的心,还能恢复到原来吗?
她的眼睛里有一丝茫然,其实从乍然听到谢镜清断腿的消息,这件事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踞着,她不知道自己是为谢镜清的遭遇,还是为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件本身,而觉得惊诧和灰心。
一个在公共卫生领域,有过杰出贡献的研究者,因为思想上的分歧,而被一群人活生生地打断了腿?
他所经历的刑罚,让沈爱立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她的茫然既是对事件本身,也是对这个时代。政治的狂热,难道就能泯灭一个人的善心和良心吗?这个疑问,早在刘葆梁和她师傅被押在批判台上的时候,就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但是很快,一波又一波的高压和狂飙,将她的疑问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人在艰难的时代里人如何自保和生存?
樊铎匀温声道:“会的,他是谢家的儿子,他的哥哥是谢振,他的意志力理应像军人一样坚毅。”这话,樊铎匀不知道是说给爱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谢家对他和姐姐一直多有关照,远的不说,就是前次他在海南出事,谢三叔不仅亲自去医院过问他的病情,还在他回汉城以后,给他寄了许多药材。
谢三叔落难,于情于理,他都该伸手帮忙。但是除了钱,他想不出来,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爱立说出了“写信”两个字。
这时候,重要的不是信的内容,而是寄信这件事本身。
一周以后,这封信到了何姐手里,何姐给谢镜清送饭的时候,带了过来。一进病房门就笑吟吟地道:“镜清,今天有封你的信,你肯定猜不到是谁寄来的?”
这段时间,在医院里睡得安稳了点,谢镜清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笑着问道:“是芷兰吗?还是森哥?”
这是唯一知道把他的信,寄到何姐这里的人。
却见何姐摇头道:“都不是,是樊铎匀。”
谢镜清眼睛亮了一下,从何姐手里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从姐姐处得知三叔的近况,内心十分忧急,望三叔打起精神,积极配合学习和纠正,有为难之处,尽可来信。”
落款人是“樊铎匀”。
谢镜清抹了一把眼泪,和何姐道:“铎匀仍喊我三叔,何姐,他还喊我‘三叔’呢!”
何姐也被他触动了情绪,眼含泪意地笑道:“镜清,你看,还是有好人的,你可得好好振作,早点好起来!这又是子侄,又是女婿呢!”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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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封信寄了出去,爱立就开始在数着日子,最远的在东北,可能要一周时间才能到。
国庆以后,她估摸着该有回信了,一早就去保卫部那边问有没有她的信,现在收发这块是小何在管的,看到她过来,就给查了下,果真捡拾出了一封信来。
爱立接过来一看,是从东北寄来的,寄件人是俞美霞,是她大学时期的俄语老师。因为历史问题,子女与其断绝了关系,69年“第一号令”下来,城市开始驱逐五类分子,在无人接收的情况下,俞老师被学校遣返回原籍老家,但是她父辈那时候就已经迁出了东北,现在老家最亲的亲人不过是快出五服的侄孙。
爱立从序瑜那里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嗟叹了好久。觉得俞老师60多岁的年纪,乡下亲友若是疏于照料,怕是很难撑到十年后。
这一封信捏起来还有些厚实,爱立拿在手里,心绪都有些复杂。
小何问道:“是沈同志的亲戚吗?”
爱立笑道:“是,有些年没联系了,没想到会有她的信。”和小何道了谢,就把信塞到了帆布包里。
从保卫部那边到机保部的路上,因为惦记着俞老师的信,她一路连走带跑的,也没注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猛然被人拦下来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发现是总工程师许有彬,怔了一下,笑道:“许总工好!”
许有彬点点头道:“沈部长,我刚准备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遇到了,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
“哎,好!”这四年来,许有彬行事算是有所顾忌,预期的撕破脸皮并没有发生。不知道是许有彬顺利当了总工程师,心里顺畅了,还是因为她师傅是革委会副主任的缘故。
虽然偶尔也会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分歧,但都尚在可控的范围内。
爱立以为,许有彬找她,是问车间或机器设备的事儿,没想到是询问她和舒四琴熟不熟悉。
爱立一时有些懵,“舒四琴吗?许总工你是准备交给舒同志更重要的工作吗?”
许有彬点头,“笑道,舒四琴参加过两次国庆观礼了,又是劳模,我想着把她调为清棉车间主任,你意下如何?”
爱立蹙眉问道:“生产副主任吗?许总工,现在清棉车间的主任是郑卫国,刚刚提拔一年左右,表现挺好的,是不是没有调换的必要?”虽然她和舒四琴也算有交情,但是舒四琴现在只是常日班指导工,按理该在这个岗位上再磨炼一下,才能提到车间副主任的位置上来。
不料,许有彬摆手道:“不是副主任,是车间主任。她见过两次主席和总理,现在在整个汉城的革委会都很露脸,如果还只是一个常日班指导工,外头的人,会说我们厂的觉悟不高。”
爱立不赞同地道:“可是厂里一向有规定,车间主任必须是助理工程师,副主任可以是由工人提拔上来的干部。许总工,你知道这一者的区别在哪的,车间主任是要对整个车间的运行和生产负责的。”
许有彬仍旧不以为意地道:“有你沈部长在后头看着,多给指导指导,出不了什么事儿。”
话说到这里,爱立恍然大悟,为什么许有彬要提拔一个车间主任,不先找她师傅商量,而找她这个机保部副部长,敢情是想让她帮忙兜底。
原来许有彬是清楚,舒四琴没法胜任车间主任一职的,他提拔舒四琴,完全是想拉拢这位在汉城革委会都能说得上话的劳模。
这个人,大概是想利用舒四琴搭上汉城革委会,给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虽然不知道许有彬确切的想法,但是沈爱立知道,生产是她们厂生存的根本,清棉车间又直接影响了整条生产线,平时她和师傅都重点抓清棉车间的生产任务,让一个不适宜的人待在这个岗位上,爱立想想都觉得,这是在拿整个国棉一厂工人的饭碗当儿戏。
他许有彬怕是想借整个国棉一厂,当他自己政治人生的跳板。
爱立心里一阵不耻,面上尽量委婉地拒绝道:“许总工,舒四琴现在的业务能力并不能胜任清棉车间主任一职,如果您觉得她有潜力和巨大的进步空间,不如先让她把业务能力再精进一下,我们后面再考察看看,您看可以吗?”
听她一再拒绝,许有彬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来,要笑不笑地道:“哦?沈部长觉得不合适?”
沈爱立坚持道:“是,许总工,清棉是纺织工序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不能容有一点点的马虎大意。”
“行,沈部长若是觉得不合适,那我再问问齐部长。”
顿了一下,忽然笑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委托沈部长,年初纺织工业局就下发通知,要进行机构精简,这事一直拖到了现在,徐厂长在会议上,也提过这个问题。”
沈爱立点头,“是!徐厂长说人事机构有些人浮于事,要适当精简一些。”
许有彬笑道:“我看,不只是人事机构,咱们生产技术这一块,也有这个人员冗余的问题。”
爱立不吱声,只平静地望着他。
果然听他道:“前几年,制造科也并入机保部以后,人就过多了,而机器嘛还是那么多。我一直想着改革,但是没有抽出空来,不如借这次机会,我们也好好的调整一下。沈部长费点心,看看哪些人不适合再待在机保部,下一周把名单交给我可以吗?”
爱立心头不由泛上来一点冷笑,这是威胁她,要么保舒四琴当车间主任,要么就自己对机保部的员工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