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兰笑望着女儿道:“等你生了孩子,妈妈再回来给你带两年。”
爱立笑笑,“妈,顶岗的事,你和嫂子说了没?”
“还没呢,他们上一周没回来。”沈玉兰说到这里,微微叹气道:“你和俊平,都算是成家立业了,我们做父母的,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就是你二哥,怎么就和蓉蓉闹崩了呢?”
话题又扯到了贺哲明头上来。
爱立默默吃了两口面,才道:“妈,我看蓉蓉姐这回态度挺坚决的,二哥那边,我给他写封信说下吧!”
沈玉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别说那么清楚,咱们就通知他一下,自己的姻缘,自己都不上心,也该让他吃吃苦头。”
“好,妈,我就通知他这个结果,其他的不多说,你也不要气了。”沈爱立对她二哥一点也不同情,蓉蓉姐在边疆待了四年多,最后宁愿一个人孤身回来。
心里默念,二哥最好不要把那个突然插进来的女同志带回来,不然她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和她二哥和解了。
沈玉兰问女儿道:“蓉蓉什么时候来汉城?把她带过来吃顿饭。”
爱立一边吃面,一边应道:“好,蓉蓉姐说在我那借住几天,她想去出版社找下曹社长,问问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临时的工作先做着。”
“她在找工作?现在工作不好找啊,本地的大学生都留不下来,她这还已经去支边了。”
“是啊,只能看看曹社长能不能帮帮忙了。”
沈玉兰听了这话,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准备和女儿说,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事,最好还是和俊平、岩菲商量一下,只叮嘱女儿道:“等蓉蓉过来了,一定要把她带过来吃饭,我有好几年没见她了。”
“知道了,妈,你放心吧!”
吃完了饭,爱立就回单位报道。齐炜鸣看到她回来,摇头道:“你再不回来,你师傅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张扬也在一旁笑着补充道:“最近省里革委会和市里革委会,都在开会,齐主任要是不去,显得我们不重视一样,就是厂里生产这块,又常要人看着,爱立你回来,我们都跟着松一口气。”
这一天以后,爱立就忙得脚不沾地,新的总工程师还没有到岗位,生产的事,都是她和师傅在管,而师傅又要管革委会那边的事。
电气、机器保修、技术安全、工艺创新,全一下子压到了爱立的肩膀上,简直是连轴转,还好她和工艺科、机保部都算熟悉,大家都比较配合她的工作。
但是即便如此,工艺创新和生产进度都是实打实要跟进的,每周的例会、巡回、生产报表都要按部就班来。
周六晚上,樊铎匀到家以后,发现家里黑漆漆的,厨房里也没有生火的迹象,洗了手,先把粥煮上,再去国棉一厂接爱立,刚好在门口遇到了张扬,看到他,立即笑道:“铎匀,来找爱立的吧?我刚在车间门看到她,我去给你喊!”
“好,谢谢!”
十来分钟后,爱立才匆匆地赶过来,看到铎匀在路灯下等她,有些歉疚地道:“织造车间门有台机器的花样一直不均匀,我跟钟琪在研究是怎么回事儿,这批布赶着中旬要交货的。”
铎匀发现不过几天,她整个人气色就差了好些,眼睛下面还有一圈青黑,怀疑他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可能都在厂里熬到半夜,牵着她手道:“先回家吃饭吧,活是做不完的,明天再看吧!”
爱立还想回去和钟琪一起研究工艺的问题,樊铎匀牵着她的手,眼睛幽幽地看着她,“工艺又不是你的强项,你在这里起不到多大作用。但是我一周都没有看到你,这一天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出去的。”
爱立望着被铎匀牵得紧紧的手,有些好笑地道:“行吧!那我和钟琪说一声。”
樊铎匀忙招呼她身后的张扬,请他帮忙去织造车间门转告一声,然后坚定地拉着爱立回去了。
爱立跟在他后面,心里忽然有点感触,这几天忙起来,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性别,也就这一刻,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是有家庭的人了。
她忽然庆幸,铎匀这一刻的坚定和包容。明确地告诉她,他的想法。
晚饭的时候,爱立和他说,最近姜蓉蓉要过来借住的事,樊铎匀倒没有意见,“挺好的,我不在家,你多个人陪着,我心里也放心点。”
又叮嘱爱立道:“爱立,一个工厂不可能全指望你一个人来运作,总工程师没到位,是你们厂长的失职,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也是他承担大部分责任,你不要因为别人的失误,而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爱立叹道:“我就是想着徐厂长和师父都信任我,想把事情做好些。”
樊铎匀道:“你积极和齐部长、徐厂长沟通下,让他们早些督促纺织工业局,把新的总工程师给调过来,要是把你累倒了,新的总工程师过来,找谁交接?”
爱立也知道铎匀是关心她,笑道:“好,好,我明天就反映。”
铎匀有些无奈地道:“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搞科研,管理的事,太杂太碎,你这个人责任心又重,事无巨细地都要操心,太耗费心力了。”就是自从□□开始,轻工业领域的科研就几乎停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启动新项目。
爱立也想到了,她那夭折在试制阶段的三刺辊梳棉机。
扒拉了两口粥,和铎匀道:“想起来去青市参加梳棉机的试制,都像是恍然隔世一样,转眼间门四年过去了。”她默默算了一下,快得话,等到74年,应该就很多行业都开始恢复正轨了,这三年的时间门,倒是适合她生个娃出来。
**
11月7日晚上,月明星稀,姜家村里,姜奶奶给俩个孙女收拾好行李,又拿出两瓶辣椒片出来,“你俩都爱吃,一人带一瓶,等过年的时候回来,奶奶再给你们做新的。”
姜瑶接在手里,还是有些犹豫,“奶奶,不然我等年后再去吧?”
老太太摸了下孙女的头发,摇头道:“瑶瑶,你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任性,你妈把你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你再这么耽搁下去,不是给你妈添事儿吗?这年头,安排一份工作不容易,听奶奶的,别折腾了。”
姜瑶只好点头。
老太太又和大孙女道:“在那边,要是遇到事儿了,你们姐妹俩商量商量,别什么事都自己闷在心里头。”
姜蓉蓉笑道:“奶奶,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老太太望着她,有心想再问她和贺哲明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又怕引起大孙女的伤心事,默默叹息了一声。
这时候,张仲婷拿着一封信过来,请姐妹俩帮忙带给她妈妈。
姜蓉蓉看了一眼信上的地址,接了过来,“我去吧,这地址离爱立妈妈那比较近,我这趟过去,肯定是要去拜访一下沈姨的。”
张仲婷道谢道:“谢谢蓉姐。”
“不客气的。”又和她道:“我和瑶瑶后面就不在家了,还麻烦张同志和向同志帮忙照看下我奶奶,如果有什么事,还麻烦你们帮忙告诉我们一声,等我在汉城安定下来,就把地址寄回来。”
张仲婷应道:“蓉姐,你放心,姜奶奶也很照顾我们,有什么事我就给你拍电报。”
两边聊了两句,张仲婷就从主屋辞了出来,没想到刚到院子里,知青点的李学兵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仲婷,曹诚给你的。”
张仲婷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李学兵想劝慰她两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道了一句:“他家里管得比较紧,你别多想。”
“好,谢谢!”
李学兵望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也就没有多说。
张仲婷这才看了一眼信封,上面写着“张仲婷收”。撕开了信封,发现信倒不是很长,只有一页纸。
“仲婷,首先我应该向你道歉,这段感情是由我而起,没想到也由我而结束,对于给你带来的痛苦和难堪,我深表歉意。
我告诉你,我叔叔是汉城出版社的社长,我们婚后,他可以给你在印刷厂或者出版社安排一份工作。却并没有告诉你,我叔叔曾经被打成右`派,我们家经历了非常艰难、晦暗的一段岁月。
那段经历,让我不敢再行差踏错一步。
至于我和秦勉如的关系,是我苦追的她不假,但我总感觉,她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像透过我,在看谁一样。所以我选择终止了这段感情。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恳请你原谅我的懦弱,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诚恳的,并不曾有欺骗和亵玩的心思。希望若干年后,你偶然回忆起这一段往事,不至于对人性有幻灭感。
祝你未来的路,步步平坦,一路顺遂!”
落款是“曹诚”。
刚认识的时候,他说他叫“曹诚”,后来他让她喊“诚哥”,俩人有段时间门的信件往来,落款皆是“你的同志”“你的诚哥”一类,没想到这最后一封信,他又是“曹诚”了。
张仲婷看完信后,一时有些迷惘,向圆圆看她在愣神,过来问她,“怎么了?”
俩人自来交心,张仲婷也没瞒她,“曹诚托李学兵给我带了一封信。”
向圆圆“哼”了一声,“他怎么还有脸,一个自私的懦夫而已。”
张仲婷摇摇头,“不能这样说,圆圆,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我未必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就比如,如果我有机会选择,我会愿意出生在现在的家庭里吗?肯定是不愿意的,我是没得选择,而他是可以选择的。”
张仲婷朦朦胧胧地感觉,俩人走到这一步,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是时代注定了他们无法走到一起。
以前都说“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是到她们这里,似乎一切都在为政治上的前途而让路。
张仲婷忽然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产生了一点质疑。
第二天一早,姜奶奶起床送俩个孙女出门,张仲婷听到动静,也穿了衣服,出来帮着拎行李。一直将姐妹俩送到了村口,才跟姜奶奶一起回来。
老太太望着刚刚收割完的稻田,轻声问道:“仲婷,你也想回城吧?”
张仲婷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在农村有农村的好,到了城里,也有城里的烦恼。”在这里,除了姜奶奶和圆圆,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状况,去了城里,邻居都知道她的奇葩家庭,以及她哥做的那些事儿。
她和妹妹季芳俩个,有时候出门,都抬不起头来走路。
老太太叹道:“村里留不住你们的,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迟早都要回城里去。”
张仲婷没有应声,她们是国家号召来下乡的,如果回去,除非是国家让她们回去,会有这个可能吗?
**
1971年的元旦,沈玉兰一早就用围巾把头裹得严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提着菜篮子去买菜,李婶子已经在家门口等着她了,看到她下楼来,和她道:“咱俩一会搀着走,昨天夜里下了点雨,我早上朝路上看了一眼,全冻住了。”
沈玉兰皱眉道:“那我一会买了菜,就直接去爱立那吧,省得她来回跑。”
李婶子点头道:“是,她刚怀孕,头三个月是得仔细些。玉兰,这爱立怀孕了,你还去京市吗?”
“嗯,去待一段时间门,等6月份再回来。”
李婶子笑道:“那也差不多,你这从岗位上退下来,就是要自由多了,京市和汉城两边可以各住半年,老贺和儿女两边都顾上了。”
沈玉兰笑道:“是!对了,蓉蓉在单位里,口碑还行吧?”
“挺好的,我听我家那口子说,你这干女儿懂礼貌,待人也和气,医院里的老大姐们都嚷着要给她介绍对象呢!到时候,你可得多备点喜糖。”
沈玉兰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咱们院里的,一家都少不了。”
李婶子又叹道:“你这媳妇确实没话说,你把工作给了一个外姓的,她也没说啥。”
“是,岩菲是大气,不过也是她不想顶我的岗,只想一家三口都在宜县过安生日子。”顿了一下又道:“蓉蓉这孩子,非要每月把一半的工资给我,我正为这事发愁呢!她一个女孩儿,一个人在汉城扎根,可不容易。”
李婶子出主意道:“我看啊,这钱你就先收着,都给她攒着,等她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给她做嫁妆,让她面上也好看些。”又接着道:“她上头没有爸妈,一个奶奶也是很大年纪了,你这当了人家干妈,以后她的婚事,你不得给张罗张罗?”
沈玉兰若有所思地道:“倒是个好主意。”这儿媳妇没娶成,最后倒考虑如何嫁女儿了,又有些恨哲明不争气。
不一会儿,俩人到了市场,沈玉兰买了一根排骨,跟李婶子匀了一点猪肝和心肺,又买了一点白菜、土豆和藕,就提着篮子坐公交车到了女儿家。
小夫妻俩才刚刚起床,看到母亲来,爱立惊讶道:“妈,不是说今天我们回家吃饭吗?你怎么来了?”
沈玉兰到厨房里,把菜篮子放下,摘下了围巾,才道:“路面结冰了,我不放心,就来你们这做饭。你哥嫂今天也不回来,我托李婶子给蓉蓉带话了,让她今天也过来。”
又望着女儿的肚子道:“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反胃不舒服啊?”
“妈,都还好,就是胃口不怎么好,吃一点就像胃里顶住了一样。”
沈玉兰笑道:“头三个月是容易有这些小问题,我今天给你做点开胃的,酸辣土豆丝?糯米蒸排骨吧?再来个酸辣白菜?”
一旁的樊铎匀道:“妈,再加个虾皮紫菜汤吧?我听说,怀孕了要多补钙,我让同事帮忙在乡下淘换了一点虾皮。”
“好,这个容易。”等樊铎匀去拿虾皮的时候,沈玉兰悄声和女儿道:“前三个月,夫妻间门可得注意点分寸。”
爱立脸皮一红,“妈,我知道,铎匀现在睡觉都不敢挨着我睡,就怕晚上碰到了我肚子。”
沈玉兰望着女儿笑道:“他嘴上不说,心里期待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期待多久了。”
爱立笑道:“是,我这才一个多月呢,他就开始给娃起名字了,有时候半夜我醒来,见他翻着辞典,那个认真劲儿,他上学读书的时候,怕都没有过。”又和妈妈道:“多美姐姐也写了信来,说今年过年的时候,带着孩子来这边住一段时间门……”
沈玉兰一边处理着带过来的肉,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女儿说着日常。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雪花落在窗台上,使得屋外都带了几分寒气,屋内的小火炉正旺旺地燃着火苗儿,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