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乔仪从爱立的目光中,看出来事实大概不是如此,但是第一次见面,她也没有戳破姐姐善意的谎言,岔开了话题道:“姐姐,你不知道,爸爸看到那份寻人启事,拿在手里就哭了,他以前是军人,我还从来没见他哭过。”曾乔仪想到当时的画面,仍觉有些惊奇。
爱立莞尔,轻声道:“我也没见过,我印象里,干爸一直都是威风凛凛的,”侧头想了一下,又道:“那时候他十多岁,很多人都怕他。”一身军装,腰上还有一把枪,不说平头百姓,就是商贾、读书人见了曾局长,心里怕是也带两分谨慎和警惕吧?
爱立问她道:“他如今身体还好吗?”
曾乔仪摇摇头,“不是很好,被关了好些年,可能是怕他们逃走,关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住的地方又比较狭小潮湿,膝盖不是很好,但是精气神还挺好的。昨天我们出发前,他还自告奋勇地给人家理草坪。”
曾乔仪想,她想象不出父亲曾经的威风,正如爱立想不到他如今的衰老一样。
爱立立即从书包里拿出笔来,给乔仪写了个祛风湿的方子,“我哥哥以前腿被砸断了,我怕他阴雨天腿不舒服,托人给他找的方子,听说比较管用,你们那边抓中药方便吗?”
曾乔仪接了过来,“还好,华人比较多,也有中医院。”仔细看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颤着音问道:“姐姐,他们把你哥哥的腿砸断了吗?”她在报纸上有时候会看到大陆的消息,都不是很好的讯息。
爱立笑道:“不是,是塌矿了,他下去救人,没有及时出来。”她没说,砸断腿的事,确实是有的,她生父就遭此厄运。
而最大的惶恐,不是来自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在那十年里,多少人因为一通口头批判、一封举报信,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曾乔仪见她说得轻松,以为那边的环境并没有她以为的严森,“哦,这样啊!”
爱立笑着和她道:“现在我们搞改革开放了,乔仪,等你放暑假了,可以带着爸爸妈妈,来大陆看看。可以住在京市,也可以去汉城,我们都有房子在。”
曾乔仪谨慎地望了一眼车上的人,附在她耳边道:“姐姐,你忘了,爸爸以前是国党官员,不好回的。”这个问题,在来的路上,她就问过爸爸了,爸爸是这样回她的。
爱立微微沉默了下。
这时候前头的钱小群问司机师傅,“同志,是不是快到了啊?”
乔仪扭头问爱立道:“老家那边,还称呼同志吗?”
爱立笑着点点头,“是。”
余明明帮钱小群翻译了下,司机师傅回道:“还有十分钟,不出意外的话。”
余明明提醒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
曾乔仪问道:“姐姐,你行李多吗?我一会帮你拿,你先去机场,爸爸就等在门口呢,你一进去,他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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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机场里的曾仲才又忍不住抬手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是下午点钟了,今天飞京市的飞机,是晚上7点半的,还有四个钟头,不知道乔仪那边有没有找到人?
忐忑焦虑中,曾仲才又站了起来,许是起来的太猛,险些闪了腰,又扶着椅背,缓缓坐了下来。
头一回,曾仲才这样清晰地认知到,他真得是老了,身上的骨头都松了,不过是站起来,都能闪到腰。心里只盼着,这一次能看到爱立,不然下一回,他不一定有那时间了。
曾仲才伸手轻轻揉了会腰,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灰色袄子的年轻女士,在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一样。
黑头发,黄皮肤的姑娘,身上那一身略显臃肿的衣服,并不新潮的皮鞋,隐隐都有几分从大陆来的样子,一手扶着腰,慢慢站了起来,又怕真是爱立,回头看到他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会嫌弃,把手放了下来,稍微理了下衣服,才挺直了脊背,朝她走过去。
爱立按照乔仪说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人,不想,一回头,就看到有位穿着灰色大衣的老人家,正缓缓地朝她走过来。
他身形消瘦,步履似乎有些蹒跚,脊背也不如记忆里的笔直,可是直觉告诉她,这是她干爸!
爱立的心一时跳到了嗓子眼,怔了一瞬,忙小跑过去,到老人家跟前站定,“是……是干爸吗?我是爱立!”
眼泪瞬时糊了曾仲才的眼睛,一把抓住了爱立的手,哽咽着道:“是,是啊,是啊!”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望着爱立笑道:“是爱立?是爱立吧?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豆丁。”
他的手握得很紧,好半晌才像是反应了过来,“是不是抓疼你了,孩子?”
爱立伸手抱住了这个又哭又笑的老人,“没有关系,干爸,我们又见面了。”
曾仲才点头,逗趣地道:“你和小时候可不怎么像,干爸险些都没认出你来。”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拿出手绢来边擦边道:“老了,不中用了,爱立长大不哭了,干爸反倒爱哭鼻子了。真好,我阖眼之前,还能见到我们家的小豆丁。”
曾乔仪提着行李箱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爸哭得像个小孩一样,爱立鼻子也红红的,喉咙不觉也有些哽咽。这么多年来,她只听爸爸说过,老家还有位老姑奶奶,不曾想,还有一个这样温和可亲的姐姐。
曾仲才看到女儿来,拉过她的手道:“乔仪,叫姐姐没有?这是姐姐啊!”
“叫了,爸,我和姐姐一起从波恩过来的。爸,你们别哭了,姐姐今天还得回华国呢,赶紧找个地方坐一会。”
最后,爱立和余明明打了招呼以后,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父女俩这才聊起来别后的状况,爱立第一时间和他说了骁华奶奶的事,“干爸,我们在汉城遇到了曾奶奶,就是乔仪的老姑奶奶。”
曾仲才忙问道:“老姑奶奶还在吗?”一脸希翼地看着爱立,但是又想,如果在的话,得有九十了,心里隐隐觉得,怕是大概率不在了。
就见爱立摇头道:“十余年前走了,在病榻上的时候,一再叮嘱我,以后要是有你的消息,一定要带着她孙子叶骁华,来你跟前认认人。”
曾仲才微微哽咽道:“姑姑走的时候还安详吗?”
“嗯,挺好的,她老人家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都很孝顺,把老人家照顾的很好,我妈妈周末有时候也去帮忙。”
“那就好,那就好!”
过了好一会,曾仲才才平息了下来,问道:“你们后来一直在汉城生活吗?这些年,家里可太平?”
“嗯,有些小波折,总体还算安稳,我和哥哥都读了大学毕业,哥哥去了矿上当宣传员,我在纺织厂当技术员,前几年进了纺织研究院,这次就是跟着纺织工业团出来的。”爱立挑拣着一些好的说,不好的一句也没提。
听到她读了大学,曾仲才忍不住笑道:“你小时候就很聪明,就是不怎么爱读书,整日缠着我们带你去看戏,看摩托艇表演,我那时候还想着,等你再大点,就送你去学摩托艇,锻炼锻炼胆量,没想到你还读了大学。”
曾仲才知道,六十年代在大陆上大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只能说老天眷顾了这个孩子,让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青少年时期。
“是不是结婚了?”
爱立笑道:“是,干爸,还有了一个女儿,我把她的照片给你看看。”她这次出国,随身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庆庆的半身照,一张是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她想着,要是遇到干爸,就把这两张留给他。
“干爸,这个是我女儿庆庆,今年八岁了,这个是我们一家人,我妈妈,她前些年和贺叔叔结婚了,贺叔叔是她的老乡。”
“好,好,你当年也才八岁呢!这个孩子和你小时候可真像,真像啊!”曾仲才说着说着,鼻头又微微发酸,十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在他们各自的身上倏忽过去了。
这一刻的曾仲才,不知道是为他自己的遭遇难过,还是为错失了爱立的成长而难过,沈玉兰孤儿寡母的,拉着一双儿女长大,生活怕是极不容易,小时候极娇惯的爱立,想必受的委屈也不少。
但是这个孩子,矢口不提。
相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爱立看离飞机起飞就剩俩个小时,试探着问道:“干爸,您这边怎么样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她想着,干爸被关了八年,出来都五十岁了,即便后来辛苦攒了点钱,怕是至多也就够乔仪上学的花销。
曾仲才听到爱立这话,摆摆手道:“我好得很,我什么都不缺,就是这次来得急,什么都没给你带上。”
爱立忙道:“干爸,你不用管我,我好着呢!您当年留给我的两个小匣子还在呢!”
曾仲才忽而抚掌笑道:“真的?你妈妈还不知道吗?”
爱立摇头,“不知道,她说您给我的东西,让我自己好好收着就行,不用和她说。”
曾仲才瞬间了然,沈玉兰这是怕自己起了贪心,吞了女儿的东西。拍了拍爱立的胳膊道:“好孩子,那是给你的,你留着就好!”
曾乔仪看到和爱立姐姐一道的女同志过来,忙道:“爸,姐姐要走了,她的同事过来找她了。”
爱立也看到了朝这边走的余明明,忙隔着窗玻璃和她挥手,站起来轻轻抱了一下干爸道:“干爸,我得走了,等下回有机会,我去米国看你和乔仪,还有陆阿姨。”
曾仲才哽咽着道:“好,好,爱立我们下回见。”
爱立见他极力忍着眼泪,身子还有些打颤,有些不放心地和乔仪道:“乔仪妹妹,你看好爸爸。我在大卫那里,给你们留了一个存折,你们如果有空的话,去走一趟。”
曾仲才摆手,却已然说不上来话,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纵然再不舍,爱立也知道要走了,抱了一下乔仪,朝咖啡馆外头走去。
曾仲才没有再起身送,不想让爱立临走前还不放心他。
曾乔仪见爸爸身上发颤得厉害,抱着他道:“爸,已经见到了,下回你要是想见,我带你回大陆去好不好?我们还有得是见面的机会呢!”
曾仲才轻声道:“乔仪,我缓缓就好,让我缓缓。”
曾乔仪轻轻拍着父亲的背,就像小时候,她伤心得哭,爸爸拍着她的背一样。也是这瞬间,她发现父亲是真得老了,所以对离别有这么大的感触。
她怔怔地想,这一次见面,隔了十一年,下次见面,如果隔了年,爸爸其实也是等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