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兰摇着头, 并不敢看藏季海,反而越哭越厉害,眼泪像珠子一样掉落, 她刚一进门见到谢林森, 就感到大事不妙,这个混不吝的东西,好不好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家!
一边哽咽着,一边和老太太道:“奶奶,你……你看哥哥!”
谢林森最烦她这副惺惺作态, “我烦着呢,麻烦你脸皮薄点, 不要再喊哥哥, 我听着反胃,恶心了大家不要紧,恶心了季海兄, 那可真就过意不去了。”
谢微兰一噎,连哭都不敢哭,就怕他再说出什么混账话来。
谢老太太拍着她的背, 面上也带了怒意,“林森, 你不知道这些事, 不要当着季海的面乱说, 平白让人家看了笑话,再怎么样,微兰也和你一样姓谢,她出了这个门, 就还是谢家的女儿。”
望着谢镜清,淡声道:“别的什么兰,什么立的,和我们谢家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认,你三叔也不会认!”
这话与其说是给谢林森听,不如说是给藏季海听,不管内里是什么情况,他们说谢微兰是谢家的女儿,她就是。
果然,藏季海听到这里,又坐了下去。谢振夫妇都过世了,眼下谢家就是老太太和谢镜清当家,他们既然认下谢微兰,别人就算质疑也没有用。
只是心里也开始默默计算,如果只是名义上的女儿,他的婚礼完全没有必要大肆操办,原先计算的八百块钱就没有必要了,自行车、收音机这些也没必要再购置新的,将就淘换个半成新的就行。
谢家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是京市的人都不一定清楚,更别说是申城那边,对很多人来说,他是实实在在地娶了谢首长的女儿,而且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而且这个美人还很对他的口味!
这一桩买卖,怎么看,都不算他亏。
何姐默默将森哥儿跟前的茶杯换成一杯温开水,谢镜清觉得右眼抽得更厉害了些,不由揉揉眉心,林森今天要是将这婚事给搅和黄了,老太太那边,又是一桩麻烦事。
就见林森仰头灌了半杯水下去,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说她是谢家的女儿那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呗!”
说着,还朝藏季海走去,轻轻拍了拍人家的肩膀,道:“季海兄,初次见面,招呼不周,刚好让你遇到这些破烂事,预先祝贺你新婚快乐,抱得美人归!”
藏季海点头,轻轻道了一句:“谢谢!”他是见识过表姐夫家的叶骁华的,知道这些公子哥有时候性格乖张,行事随性,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比如他现在明面上是他妹夫,谢林森倒过来祝他抱得美人归。
好像和他是哥俩儿一样。不过那句美人归,倒让他心里都泛上来一点高兴,如果谢微兰谢家女儿的身份是掺水的,那他这新郎官的身份倒是货真价实了,玩法吗,自然也不一样了!
事实上,谢林森本来想着捣捣乱,要是谢粒粒的对象知道她是个骗子,还不立即悔婚,但是当臧季海说谢粒粒在申城纺织工业交流大会上表现很好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俩是一丘之貉,想着这俩人也算挺配。
一直到谢林森朝大门外走,谢镜清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再问一声沈玉兰,怕会刺激到母亲,当年一开始和玉兰相恋的时候,为了躲避家里的安排,他甚至连家都不愿意回,给母亲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认为他是为了玉兰连家和母亲都不要。他最近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连玉兰和他的女儿都不愿意认。
汉城国棉一厂,沈爱立,那她的妈妈肯定在汉城的医疗系统内工作。尘封了多年的故人,忽然就这样一下子撕开记忆,浮现在他面前,谢镜清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谢镜清正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老太太,就见原本准备出门的侄子忽然转身,望着他道:“三叔,你以为谢粒粒是自己误会了她的身世,才找过来的吗?”
也不待人回答,就接着道:“侄子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她之所以这么着急结婚,就是因为在这次申城纺织工业交流大会上提交的提案是剽窃的,被主办方证实,现在已经被单位辞退。这样品性的人,你确定要按到我爸爸的名下,不怕我爸爸半夜来找你聊天?”
见一直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的谢镜清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谢粒粒,谢林森心里忽觉得一点痛快,冷冷地道:“你拿我爸的临终遗言当借口,要孝顺、安慰奶奶的晚年,那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你顺从奶奶这样轻轻巧巧地认下一个骗子,对你兄长身后名誉造成的影响?”
谢林森轻蔑地看了一眼谢微兰,“我奶奶拿鱼目当宝珠,怎么,我这个名正言顺的谢振长子,还必须得配合你们演戏?作践我爸爸的身后名吗?”
谢林森想想都觉得这帮人有病!朝何姐道:“何姨,我去找人喝酒,晚上给我留点馒头,我明个一早的火车。”
这是压根连道别都不准备了,部队里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这混账就浪费在找茬上了,老太太听他明个就走,又气又心疼,朝他喊道:“去哪儿,回来两天,也不正经在家吃顿饭!”又朝何姐道:“小何,你快去问问,明儿个什么时候走,东西给准备好。”
谢微兰眼里闪过嫉恨,老太太嘴上说疼她,一对上谢林森,自己怕就是个逗趣的玩意儿。瞟了一眼一旁的藏季海,心里叹气,现在只能稳住老太太这边。
谢林森一走,场面一下子安静的有些尴尬,到底是谢周氏自个打起了圆场,问何姐道:“饭好了吗?”
“周姨,现在就可以了,让微兰帮忙端菜上来吧!”何姐今儿个怕忙不过来,去买菜之前就将汤先炖了,回来炒了四个热菜,准备了三样凉菜,凑了八个数。
谢微兰立马起身去厨房帮忙端菜,老太太对藏季海道:“林森性子轴,季海你别在意,不管怎么样,微兰就是我谢家的孙女,那些不相干的话,你不用听。”
瞥了眼老三,见他没吱声,又接着对藏季海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得让微兰带着你在京市里好好转转。”
谢微兰端着菜出来,见老太太在打圆场,心里也稍微定了一点,笑道:“奶奶,今天何姨可做了好多好吃的,季海,今天你可得好好尝一尝何姨的手艺。”仿佛刚才谢林森闹得那一出只是个笑话一样。
只是,她刚刚把一份米粉蒸肉放在桌子上,就听到除问了一句沈爱立的母亲,一直未曾出声的谢镜清忽然开口道:“微兰,你在申城的提案剽窃是怎么一回事?”
谢微兰脸上的笑容一滞,“三叔,那是我和人合作的研究,只是因为他后来成了右`派,我一时没把握好分寸,将提案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藏季海看了一眼谢微兰,微微笑道:“是,谢同志,这事我可以给微兰作证,陈先晖也发了证明的电报到申城来,只是大会出于严谨性的角度考虑,最终给这件事做了这样的定性。”
饶是他们说得再委婉,谢镜清也知道林森说得是真的,谢微兰竟然会做出剽窃这种事。
望着她道:“微兰,你当初只身一人从青市的小镇子上找来的时候,我认为你拥有坚强、勇敢一类的品质,奶奶喜欢你,是你和谢家的缘分,你也是贫苦阶级的女儿,如果我哥哥在,也定然会愿意给你帮助。”
当初他之所以认同谢微兰的说法,说她是哥哥的女儿,一层是因为她是个孤儿,三年`自然灾害里,说是从饿殍中爬出来的也不为过,哥哥和嫂子生前最怜悯贫苦的劳动人民,如果微兰找到他们跟前,肯定也会借势认做干女儿。
其次是老太太又喜欢,可能错打错着,这就是微兰和谢家命中注定的缘分。
另一层隐晦的心理,是他想,如果沈玉兰知道他认下了一个冒名顶替他们女儿的姑娘,会不会跑到他面前来揭穿、斥责和痛骂?这么多年,他已然没有勇气再去回首当年的事,然而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良心有愧。
更何况,微兰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无辜的孩子。
鬼使神差地,他顺着老太太的意,认下了谢粒粒,顺着芷兰的名字,改为微兰。
说到这里,沉沉地望着她道:“正直、清白是我哥哥常训导我的话,就算是林森做了这种事,他也绝不会容忍。今天当着你奶奶和季海的面,我把话说清楚,以后奶奶愿意和你来往,你可以继续来这里,但是从今往后,不要再说你是谢家的女儿。”
谢微兰断想不到谢镜清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三叔,我不过是犯了一回错,您就不认我了吗?”
谢镜清抬眸,望着她的眼睛道:“这不是第一次,你找来谢家的那回,才是第一次。”
谢微兰惊得心口一震,完全不敢和谢镜清对视,双手都忍不住微微发抖,她自己搞错了是一回事,她故意误导谢家又是一回事!
本能地向老太太求救,“奶奶,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老太太有些为难地看向儿子,“镜清,今儿是微兰带对象回家的日子。”
谢镜清不置可否,留了一句:“言尽于此,”就起身往外走。他可以容忍她因生存而撒的谎,却不能容忍她为了名利而剥夺、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这和他认下她的初衷,完全相悖。
可能谢微兰至今都没有想过,不管她是不是谢家真正的女儿,从谢镜清同意老太太认下她的那一天起,只要她平稳地过日子,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谢家都不会否认她的身份。
何姐看着人出门,忙道:“镜清,带点馒头,刚蒸好的,热乎着呢!”说着,也不管人答不答应,自己忙捞了两个胖乎乎冒着热气的馒头,往他手里塞,劝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何姐还能让你饿肚子吗?带着吧!”
谢镜清推拒的手一顿,到底是收下了。
老太太自己抚了两下胸口,才缓过来气一样,对何姐道:“接着上菜吧,不是给季海还准备了酒吗?”
自己拿着筷子给微兰夹菜,“这回不怪你三叔说你,以后行事要注意分寸。”
谢微兰嗓子都哭得沙哑,低声应道:“嗯,奶奶,我知道了。”如果早知道,这一趟是所有的人来撕她的皮,她一定不管藏季海怎么说,都不会带他过来。
一顿饭吃得寂寂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临走的时候,老太太拉着微兰的手道:“你陪季海去转转,我和你三婶说了,你出嫁那天,让她带着芷兰过来送送,也是给你添妆的意思。”
谢微兰低着头轻声应下,她知道,这场婚礼到底是能办成了。
等人走了,何姐问道:“周姨,慧芳不是说那天有事吗?而且芷兰,她一向不怎么来这边,那天?”
老太太淡道:“今个一个两个的都闹开了,要是老三家那边没有一个人过来,微兰这个婚结不结的成都难说。”顿了一下道:“不管来谁,来一个就成。”她刚刚不过是故意说给藏季海听的,只要那天走了结婚的流程,藏季海还能当天悔婚不成!
何姐小声问道:“您的意思,这藏同志,对微兰是……”
老太太又朝外面看了一眼,见两人已经出了院门,才道:“刚才微兰哭成那个样子,他一句帮腔的话都没有,倒是老三生气了,他才说了两句,这是怕谢家容不下微兰呢!”
“他在乎的是谢家,不是微兰?”何姐不懂了,“您都知道,还让微兰和他成婚,这不是眼看着微兰跳……”后面的话,何姐没好说出口。
却听老太太淡道:“微兰聪明着,这是她给自己选的路。”她之前还不明白,微兰怎么去了一趟申城,回来就闹着要结婚,原来是被单位辞退了。
老三是做科研的,对剽窃这种事,她多少也知道点,微兰在京市,想再当干部是不可能的。
换到申城去,那边不知道这些底细,一切都好说。
何姐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为了名,为了利,都是削尖了脑袋往前挤,老太太看着喜欢微兰,也不过如此。大概就是当个逗趣的,在她心里,可能还比不上一年见不到两三次的芷兰呢!
夜里,谢林森带着酒气回来,何姐立即给他端了热饭菜出来,“这是特地给你留的,没上桌子。”又将老太太对谢微兰的态度说了下,末了还叹道:“看着也是对微兰很上心了,但是这种终身大事对女儿家来说,真是一辈子,就这么看着她跳进去。”
谢林森啃完一块排骨,才道:“我也看清了,以前可能当个逗趣的,现在,估计是故意留着恶心我妹子的!”
又扒了几口饭,对何姐道:“真好吃,可比部队里的煮的好多了,”接着道:“我猜我妹一点不关心,这些人就是纯属和自己较劲。”
周六,沈爱立刚从车间回到工位上,就见小李递了三封信给她,除了樊铎匀和叶骁华,很意外,还有一封是谢林森的,而且看邮戳上的地址,还是从京市寄过来的。
她没想到这人没回部队,而是从汉城直接去了京市,直接略过最上面的一段最高指示,只见下面写道:
“爱立妹妹,你好,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回了一趟家,骂了谢镜清和谢粒粒,捅破了谢粒粒在申城剽窃的事,按照谢镜清的性格,是绝不会容忍谢家的子女犯这种没有底线的错误,以后谢粒粒肯定不能再顶着你的身份招摇撞骗。这一回也看到了藏季海,和谢粒粒算是良配,他们这周末结婚,我还预祝了他们新婚愉快,就是可惜,我今儿赶着走,来不及瞧那天的热闹,我托人到时候给我写信说说。你不回来是对的,我奶奶比较糊涂,我觉得你也没有必要和她打交道,谢粒粒的事,我三叔占一半,她占一半。我现在已经准备出发去火车站,期待你的来信。”
下面又附了他部队的收信地址,落款是“谢林森”。
沈爱立压根想不到,她名义上的堂哥,会为了给她出气,特地跑到京市去搅和谢微兰的婚事,从这封信来看,谢家已经完全知道了谢粒粒顶替了她身份的事,看样子谢老太太还挺喜欢这个孙女。
对于谢家的老太太,她当初听小姨的话音,就知道对她妈妈定然是厌烦、憎恶的,谢家老太太能认下谢粒粒,肯定有这个孩子没有跟在她母亲身边长大的原因。
如果是换成她,谢家的老太太怕是不会认。她倒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谢林森还挺让人意外,一而再出乎她的意料。
忽然想到,谢微兰的婚礼,不正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