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遮掩的事, 被人当众说了出来,还是这样轻蔑的语气,在彭南之心里无疑掀起了骇浪, 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人, 色厉内荏地道:“你……你乱说什么?不要口没遮拦,随便污蔑人!同志, 你这样说话, 我可以告到你们单位去的。”
樊铎匀微微耸肩,“随意!不妨告诉彭同志,我的单位是华南工业局。”
沈爱立轻轻拉了他一下, 示意他不要暴露**, 樊铎匀轻声道了一句:“没事!”又朝彭南之道:“我倒是想提醒彭同志一句, 这个年头,最怕名声不好的可不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他这样不惧地自报单位, 彭南之倒冷静了一些,她先前瞧不起沈爱立, 就是知道她不是这个系统内的人, 不知道这些规则, 不能拿姜家怎么样, 所以说起话来肆无忌惮,威胁让她一家难做人之类的。
而眼前这人, 不仅丝毫不惧她, 还知道她怕的是什么,显然对规则也很清楚, 彭南之一时摸不到他的底细,没有再轻易地开口,免得事情脱离了她能掌控的范围。
姜瑶听出这人是威胁她们, 要举报她爸爸,脸色也“唰”地一下白了,之前的事,爸爸气还没消,要是她这回再惹事,爸爸怕是都容不了她在家待半年了!
这半年都不够她想法子的,再缩短,她可真没好日子过了,忍不住退后两步,站在了妈妈的后面。
见她们不吱声,樊铎匀轻轻笑道:“彭同志不是爱吓唬人吗?难道凭的不是仗势欺人?这个势不就是姜靳川同志,一封举报信够不够?姜靳川同志再走一回监察委员会,不知道还能不能顺利地回来?或者说,他的仕途自此止步于此?”
樊铎匀想不到,今个竟会遇到姜家人,他这人有几分睚眦必报。她们吓唬爱立,他也想让她们体验一下言语带来的惊惧和恐怖。
彭南之的气焰瞬间门就消了下去,上次的一夜忧心、辗转反侧的经历,还历历在目,理性告诉她,自己眼下不能意气用事。她并不敢赌眼前的年轻人到底是说气话,还是手上真有什么东西。
深悔自己低估了沈爱立,不然完全可以用更缜密一些的法子,给她使绊子,而不是这样面对面地和人硬对上。
但显然后悔也晚了。樊铎匀并不是空口瞎说,先前爱立在信里,告诉他姜家的事,他就写信问了江珩,姜家母女行事素来高调,一个**,姜家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的。
徐学琳见这年轻人几句话,彭南之就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里也有一些诧异。先前她压根不知道,姜靳川被查的事,彭南之竟然一点没和她露口风,枉她以为姜家不比王家差多少,跟在彭南之后头,比对她那个嫁给半糟老头子的堂姐还贴心小意。
没想到姜家只是面上光鲜,内里一包稻草在撑着。心里瞬时有点后悔,早知道姜家这边被查,自己还不如向徐学凤低个头,一心一意跟在她后面,到底将调岗的事办妥了再说。
两边正对峙着,毫不知情的姜蓉蓉走了过来,温声笑道:“瑶瑶,我的灯泡买好了,布料还没有拿到吗?”她心里想着事,也没注意到站在樊铎匀身后的沈爱立。
柜员刚好也从柜子里拿了出来,忙递了过来,“在这,在这。”
姜蓉蓉伸手接过来递给姜瑶,姜瑶这时候也回过神来,轻声和妈妈道:“妈,东西拿了,我们走吧!犯不上和这些人置气,免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彭南之点点头,眼里含有一点矜傲,转头深深看了一眼沈爱立,万想不到自己还有被这穷鬼气得开不了口的一天。
沈爱立也望了回去,气她道:“欢迎彭同志再带钱来,让我这市井小民见见市面,就是上次那数,委实掉价了些。”
姜蓉蓉这时候也看到了沈爱立和望向这边的沈玉兰,正考虑着要不要打招呼,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现在听了姜瑶和沈爱立的话,又见婶子一脸怒容的样子,心头闪过讶然,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认识了?还是她刚去买灯泡的时候发生了矛盾?
彭南之脚步微微一顿,也没再回头,径直往商场大门走,姜蓉蓉朝沈爱立微微点了点头,跟在了彭南之后面走了。
沈玉兰这才过来,望着几人的背影道:“爱立,这是谁啊?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了你一样?”
沈爱立也没瞒她:“她女儿看上叶骁华了,警告我来着。”
这么一句话,沈玉兰就听明白了,心口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虽然时间门隔了二十多年,已经从民国到了华国,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仍旧会发生。大概不同的是,她独自承受了屈辱,而她的女儿不仅立身比她正,而且还有爱护、关怀她的伴侣。
想到这里,沈玉兰觉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而可以平和地安慰女儿道:“这样的人哪里都有,你自己立得正,不用怕这些人。”
沈爱立点点头,“妈妈,我知道的。”
沈玉兰想起来刚才还看到了姜蓉蓉,皱眉问道:“姜蓉蓉和她们怎么在一块儿?”
“姜蓉蓉是她家的侄女,她家供的读书。”
沈玉兰意味深长地道:“那这恩惠怕是得还很多年。幸好你哥……”说到这里,沈玉兰就没有再说下去。
爱立明白她的意思,和妈妈点头道:“我当时知道这件事,还特地问了哥哥一回,就怕以后和这一家子缠上关系。”
樊铎匀垂了眸子,心里想着,或许自己应该早些调回来。
这一个小插曲,也没有打断她们的采购计划,沈玉兰和樊铎匀还是按照预期,将东西买齐,又回去拿了几瓶虾米酱,爱立就和樊铎匀一起,给樊多美寄过去。
邮局回来的路上,爱立和樊铎匀道:“我上次在这条路上见到的还是多美姐姐,转瞬她就去西北有大半年了!”
命运真是神奇,她来的当天,就恰好见到了樊多美,为她和樊铎匀的再见埋下了伏笔。
却听樊铎匀忽然开口道:“我先前和华南工业局这边说好,要去海南橡胶种植基地调研两年,目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门。对你来说,会不会太久了?”
沈爱立默默算了一下,66年之前回来就行,脱口而出道:“不会,66年回来就好。”
樊铎匀轻轻掠了一下眼皮,“哦?66年是个节点?”
沈爱立想不到他这样敏锐,犹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会有比较大的变动,我希望那时候我们能在一起,可能会好一些。大概是……”
樊铎匀却忽然感到一阵心颤,出声制止道:“不要再说!”他忽然预感到,这是他们不应该知道的天机,对有心者来说,是绝大的诱惑。一旦漏了一点点口风出去,都会将爱立置于绝境。
他不敢冒一点这样的风险。甚至这个人是他自己!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慌乱,沈爱立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就见樊铎匀面色凝重,语气沉缓地和她道:“爱立,不要再说!不要再和任何人说,一个字都不要,也包括我!”
樊铎匀只希望她顺顺当当地过这一辈子。
沈爱立轻轻点了点头,“好!”这件事她自己一直也很犹疑,觉得应该说出来让身边的人有避险的意识,但是又怕打乱了别人本该有的运程。
刚才樊铎匀问了一句,她本想和他商量来着,但显然他已经替她做出了抉择。
十月的秋光像水晶一样澄明,照耀在褐色的树干、苍绿的叶片上,也带出了两分暖意,试图消散人心头上刚才瞬时的一点惊惧,沈爱立轻轻拍了拍他胳膊,安慰道:“不用担心,我都明白的。除了你,我一个字都不会再透漏。”
樊铎匀纠正道:“也包括我!”
沈爱立忙应下来:“好!”见他神色还有几分紧张,有意转了话题道:“那以后小樊同志,可得多给我写信,再有什么蛇精之类的故事,可不准再打马虎眼,一笔一笔地写清楚了才好。”
樊铎匀缓缓地望向她,认真地点头应下,“好!”
俩个人很快到了家属院,沈玉兰正拿了布和尺寸下来找李婶子,和爱立道:“小妹,你和铎匀帮忙把菜洗洗,我去李婶子家托她点事。”
沈俊平在家里整理自己的行李,他这俩天也要回单位去,重点是他的书。想到先前和小妹的谈话,他觉得有些书放在家里也不是很安全。决定除了工具书一类,其余的都分批带走。爱立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哥,要不要人送送啊?你这腿还不是很方便。”
沈俊平笑道:“这边,妈妈把我送上车,到了宜县,杨方圆就会来接我,你放心吧!”
沈爱立想到今天见到的姜蓉蓉,轻声道:“哥,姜蓉蓉知不知道你回矿上啊?”
沈俊平点头道:“应该知道,我已经写信给出版社,告诉他们,决定回矿上去。姜同志定然也会知道。”他这回不回出版社,也有一个好处,暂时避开了和姜蓉蓉的接触,不然怕是两边都尴尬。
沈爱立没有再说,转身去洗菜,洗好放在篮子里沥水,望着水珠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和樊铎匀笑道:“唉,最近我们搞梳棉机的大小漏底改造,我现在看这菜篮子都像漏底。”
樊铎匀问道:“目前问题在哪块呢?”
沈爱立拿着手上椭圆形的竹篮,和他比划道道:“就是尺寸的问题,如果要改造的话,根据运转速度和原棉情况,难以确定一个合适的尺寸,总不能搞一组不同型号的漏底出来,随时换上吧?”这样麻烦不说,成本也要高很多。
樊铎匀看了下她手上的篮子,想了一下,问道:“那是否可以调整成多个尺寸?”
沈爱立懵了一下,“多个尺寸?可调节的吗?可大可小?”可大可小这个想法她以前也曾琢磨过,只是怎么可大可小呢?
望着手里的篮子,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词,“弦长!”
沈爱立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一阵阵跳跃,像要蹦出来一样,将手上的一把青菜放到了篮子里,一边起身一边和樊铎匀道:“我想出来了,先去二厂找卓凡商量一下,你晚上不用等我!”又朝里头的哥哥喊道:“哥,你到了那边,记得写信回来!”
说着,就直愣愣地要出门。
樊铎匀有些无奈,提醒道:“把包带着,不然怎么坐车?”
“哦,对,对,还要钱和票,”匆匆回房里拿了包,越想越急,就往外冲。
沈玉兰正从李婶子家回来,还没进门,就见女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问道:“去哪啊,这是?”
沈爱立匆匆地道了一句:“妈,我下周有事,不回来了。”
沈玉兰一脸茫然地看向樊铎匀,“这是怎么了,这么急?”
樊铎匀笑道:“伯母,她最近研究的梳棉机有了灵感,去做试验了,咱们先吃吧!”
“这孩子,怎么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真是!”
这些话沈爱立已然听不见,直奔二厂,还好今天下午卓凡在厂里,俩人一见面,沈爱立就道:“可调式,弦长可调式!”她下了公交车一路跑过来,尚还喘着气。
卓凡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激动的都要跳起来,“爱立,我现在就去找曾一鸣,通知其他几位,咱们争取一个小时内集合,你现在先去重新量1181E型梳棉机的大小漏底尺寸。”
一个小时后,几人都到了,大家根据爱立说的“弦长可调式”先画了一个简图,然后又商量起用什么材质的铁皮、用全网眼式还是尘棒网眼混合式,最后由爱立重新按比例绘图,一直搞到夜里十点钟,草图才绘了出来。
大家争相接过去看,都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一样,曾一鸣道:“我明天就让厂里先帮忙试制一个,这材料都有,估计一周时间门就足够了。”
林亚伦道:“我觉得这次改造大小漏底定然没问题。”他甚至隐隐都觉得,他们这一群人或许真得做出了梳棉机领域内有革新意义的东西来。
但是这话谁都没提,一切还要等试验以后,再交给黎同志那边专门的团队来检验。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后续的试验时间门,大家才告辞,往厂门口去,爱立吸了几口微冷的空气,才觉得夜里不然什么时候冷了起来。
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突破,大家都有些难掩激动。晏秋笑道:“爱立,我当你这几天想不到这件事,一心一意跟樊同志好好度假呢!你这样把他一个人丢下,回头人家会不会有意见?”
曾一鸣也笑道:“考验感情的时候到了,呦,我这话说早了,你们看那是谁?”
沈爱立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竟是樊铎匀,心头掠过一点欣喜,忙跑了过去,软声问道:“铎匀,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啊?冷不冷啊?”
樊铎匀朝她伸手,摇头道:“不冷,没有一会儿!看你还没回来,就来看看。”
沈爱立朝大家挥手道:“我先走了哈!回头见!”
几人都和她挥手,“回头见!”
等人走了,司晏秋道:“真好,爱立同志业务、感情两不误,还都有突破性的进展,改天应该让她请我们吃一顿。”
曾一鸣笑道:“这还不是迟早的事,我看这俩人,估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过来。不过,咱们这回的大小漏底改造的消息,应该能更快从青市传过来。”
司晏秋接话道:“等试制出来,咱们就让爱立立即给黎同志那边写信,我真是有点期待。”
李明悟望着沈爱立刚离开的方向,道:“我们几个都还好,我看爱立是对这件事有几分执念的,总感觉这里头不仅有梳棉机的缘故,你们发现没,她好像就死磕在这上头,特别是最近一个半月。”
林亚伦也回忆道:“是,而且她现在有时候提起黎同志,表情也有些奇怪,以前你们记得吧,都是一脸敬佩、敬仰,仿佛就是她的指路明灯一样,从上次黎同志的回信以后,她似乎就变了态度,就像是非要做出什么成绩给谁看看一样,我有些说不好。哎,上次那信你们看到没?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别的事啊?”
大家都摇头,司晏秋笑道:“我们瞎猜什么,回头直接问下爱立不就好了,她这人直肠子,能说的话,肯定和我们说,比我们瞎猜不要好。”
李明悟道:“晏秋这回说的对。”又朝曾一鸣道:“一鸣,你那边多催催厂里,尽量早些做出来,大家心里都踏实一些。虽然说,咱们是因为兴趣搞这些,但是能帮到爱立的话,我觉得这事就更有意义一些。”
曾一鸣笑道:“行,行,我回头和那师傅多说些好话,四五天搞出来,咱们给爱立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