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善后工作是用儒家的老本行。但也继续战备,杀企图再作乱者。他跟孔明一样,事无巨细,都认真对待,生怕有一丝纰漏从而前功尽弃。这种活法本是好累好累的。但他还能从容讲学,诗文中的淡雅,也的确是发自本心的。不管多么忙乱,他都能一派从容。这有点像他的父亲。
王华,龙山公气质醇厚,平生无矫言饰行,仁恕坦直,不立边幅,无论人多人少,对大对小,都待之如一。谈笑言议,由衷而发,广庭之论,入对妻子,都是一样的。自然,才本色;才从容;百务纷沓,应之沛然。他的熟人没见过他有难处之事。这自然也因他才识宏达,无所不可,但更重要的还是心理素质好,操持坚的,屹不可动,再乱也乱不到他心里去。
阳明善于运用政策的法力。他让赣州多用纸张大肆印刷他的《告谕》,发给各县,查照十家牌甲,每家给予一道。乡村山落也家喻户晓。他认为乱生于风俗不美,风俗难以一下尽变,先易后难,先就其浅近易行的开导训悔:居丧不得用鼓乐、做佛事,将资财用于无用之地,等于从亲人身上敛了财物,然后把它们投入水火之中。有病求医,不要听信邪术,专事巫祷。嫁娶不得讲究财礼,不得大会宾客,酒食连朝。不得迎神赛会,百千成群。不得以送节等为名奢侈相尚。等等。谁若违反,十家牌邻互相纠察,容隐不举者十家同罪。
他还发布了许多正面的告谕,让大家孝敬亲长,守身奉法,讲信修义,息讼罢争。总之是为了作兴良善,改善民俗。
应该特别一提的是,他保护商人的合法权益。心学家以一体之仁不歧视商人是个事实,但若认为这是什么相当于新教伦理的新东西又夸大了它的含义。他有一道《禁约榷商官吏》的文告,禁止官吏借故敲诈商人。当时为筹集军晌,又不愿加重贫民负担,对商人实行了三分抽一的高税办法。他知道商人终岁离家,辛苦道途,以营什一之利,相当不容易。而一些衙役们肆意敲剥客商,违反了他的本意。“求以宽民,反以困商,商独非吾民乎?”他放宽税法,对小本经营的卖柴炭鸡鸭的一概免抽,衙役不得擅登商船以盘查为名,侵犯骚扰。商人可以赴军门告发,照军法拿问衙役。不打仗了,他便让地方官重新规定应抽、免抽的例则。
在他众多的公移文告中,有一道“优奖致仕县丞龙韬牌”。他爱实地访察,问百姓对某事某官的看法,对某项政策的态度,这回是访得赣县退休县丞龙韬,平素居官清谨,不肯贪污,所以老了退休后,居然不能自保生活。人们还都笑话他。这让阳明大为愤慨:“夫贪污者乘肥马衣轻裘,扬扬自以为得志,而愚民竞相歆羡;清谨之士,至无以为生,乡党邻里,不知周恤,反而讥笑。风俗恶薄如此,有司岂能辞其责?”遂马上下令给他钱粮若干,并以此为例“广而告之”,“务洗贪鄙之俗,共敦廉让之风。”
2.大学之道
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事情,可以见阳明不足以尽阳明。他做的大事是在七月刻印了古本《大学》和《朱子晚年定论》。他觉得这是比平匪勘乱要意义更大的“破心中贼”的实事,那一时的事情无法与这永久的事情相比。
与陆九渊重视《孟子》不同,阳明首重《大学》,次重《论语》。虽然不能说《传习录》的格式是在有意摹仿《论语》,但纯粹是阐发思想的“语录”,论影响,在中国古代史上可谓并世无三,内容上的一致相承之处更不用多说。《大学》经朱熹编定成为四书之首,也因其篇幅简短,是儒学的纲领和宣言,是私塾率先开讲最普及的教材。但阳明要从这部经典中“翻”出新路来,要改变朱子的阐释,以恢复古本的名义,瓦解朱子的霸权地位。一开始还是在讲学中、书信中,言及道及地按自己的思想来解释,现在,他也要运用教材的力量来普及、来在更大的范围内春风化雨了。 他以《大学》为教典,起于在龙场悟道后。当时,他就怀疑朱子的《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他就依据自己的宗旨,觉得《礼记》中的原本《大学》「即他所谓的古本」,更能证明圣人之学的简易明白的特点,朱子反而把问题搞复杂了。尤其是朱子“移其文,补其传”的工作是错误的,他以郑玄古本《大学》为正,认为无所谓阙文,无须补传;无所谓错简,无须移文,原文本自平正通顺。
他在《大学古本序》中说:“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而朱子的新本弄成了以“格物”为主题,所以是支离。但是也不能单讲诚意而不格物,那是蹈虚;不追求致本体之知,那就是误妄。他去掉了朱子的分章补传,在旁边加上了自己的解释,以指引学者正道。这就是他的《大学古本旁释》,尽管这本书不如他的《大学问》影响大,但是在他的扇动下,当时一些著名学者如湛甘泉、方献夫后来都改信了古本《大学》,他还为此着实激动了一些时候。因为这就是在诚意的主导下来格物了,也等于把格物这个理学的基石性概念纳入了心学的体系。 他不仅要弄出两个《大学》,还要弄出两个朱子:中年未定之朱子, 晚年定论之朱子。 所谓《朱子晚年定论》是把朱晚年的一些与心学题旨一致的书信言论收集起来,称为朱的最后结论,以前与此相矛盾的话都是朱子也后悔了的错误言论。这是一招很“损”的以子之矛攻子盾的“术”。是阳明在运用打仗的战术来解决学术分歧,不是一般学院派学者能想出来的做法。理应受到当时及后来人的批评。但很有效果,很多话简直就像王阳明说的--尽管都是朱的原话--这可以成为阐释学史上的大公案。
尽管世界哲学史上充满了早年、晚年主旨大变的哲学家,但朱子绝对没有必要“大悟旧说之非”,以致于“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阳明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让朱说自己想说的话,以杜天下之口。然后把自己说成是与真朱子心理攸同的战友。而世间流传的朱子学,如《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后来“思改正而未及”,而《语类》乃是其弟子挟胜心以附己见的东西,与朱平日之说亦大相乖戾。世人学了朱子“悔”的,不学朱子“悟”的,不知已入了异端,还日日竞相喧嚣以乱正学。
朱子一生说了千百万言,王不想完整全面地理解朱子,只是想唯我所用, 所以找出万把字的自我批评、悔其少作的话,当做向心学投降的忏悔录,其主题有二,一是觉得过去止是讲论文义,诚是太涉支离,后悔病目来得太迟了;二是因不能再看书,却得收拾放心,正心诚意,直下便是圣贤。阳明很得意他编辑出这样的“定论”--声称“无意中得此一助!”其实,他早在南京时,便开始摘录,等到他在剿匪实践中证明自己悟通的大道是可以在日用中验证了,正好也有了些名头,就差来自权威的支持了,便让这部经他“逻辑重组”的《朱子晚年定论》适时出台,不惜委屈自己--让朱子得发明权--“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先得我心之同然。”
事实上,他这样做并没有取得多大的好作用,因为朱子学太深入人心了,人们反感他这种断章取义,拉大旗做虎皮的做法。术,离开了势,其效能便相当有限。 自然也有相当的初学者发现了两个朱子,而且有庸俗的进化论为背景,老的比少的可靠、临终遗言胜过先前任何话语、后出转精之类。最关键的是,这个“朱子晚年定论”告诉世人:在日用中做功夫胜过任何注经解经;一旦诚意、心回到腔子里便一了百了。那些后生小子无须多大的聪明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连老朱都悔读书著书,恨目盲之来迟,我辈何必再蹈舛错!
趋易避难乃自然人性,更何况理学之变化气质、集义为善之类的要求都是非自然主义的,而王阳明把善说成是人的自然本质,只要有个向善的态度、去掉来自经验界的外加的东西,就可以实现人性的复归,明心见性就是至善了。外在的事事物物、知识道理是永无止境的,而且只能把心拉到无底洞中。象佛教界的阿难“多闻不悟”反而有损道行。还是回到只做诚意的功夫的这条道儿上来简易直接又自然得道!青年人又天然的自以为是,王阳明的事功又正好证明了他的学说是相当有用的。既有用又合道义的学说不是天下最好的学说么?不再划分两个世界,让人从此岸「事实世界」努力到彼岸「价值世界」,而是一脚踏在价值世界上、只要能“明明德”就自然无施不可了--要讲学就讲学,要打仗就打仗。后生小子怎么能不趋之若骛呢。
3.教典问世
与此大好形势相配合,这年八月,他的学生薛侃在赣州刊行了老师的语录--《传习录》。这个《传习录》只是今天的《传习录》上,包括徐爱记录的一卷及序二篇、和薛侃与陆澄记录的一卷。而《传习录》中,是嘉靖初南大吉刊行的阳明论学的书信。《传习录》下,则是阳明死后,钱德洪等纂集许多学生保留的记录而成,未经阳明过目,更谈不上什么审定,所以显得有些乱。
薛侃所刻的这个《传习录》的主题若要一口说尽,就是“《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个格物致知。……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它针对的是朱子“新本”《大学》先去穷格事物之理,莽莽荡荡,无着落处,还要添加个“敬”字才能牵扯到身心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