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顾于中说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王」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于中用良心解释良知获王的赞同。而这个良心是既在每个人心中又是先验的不以个体的人为转移的天理。
因此,它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阳明接着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便非。如佛家说的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再抄一则:“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同上」
但这“一觉”是不允许自封、口说的。单凭聪明悟到此与做功夫做到此,实际上有天壤之别。用阳明的话说:“颖悟所及,恐非实际”,用他的术语说则是,不能行的知不是真知。包含的理论问题是:本体境界必须靠实功夫才能达到,是个本体论与工夫论必须合一的问题。相当于后来我们常说世界观与方法论的统一。不实地做功便手举这个“指南针”,还是个“两张皮”,用天理良心吓别人,若有可能还会我的人欲便是良知,你的良知也是人欲。中国这种道德巨人太多了,阳明的良知学说本是要对治这个痼疾的,最终还是被这个痼疾给利用了去。 阳明为防止这种演变,总是让人从灵魂深处去“炼”良知来。像他真格过竹子,
没有谁下过那种死力气一样,这“致良知”是他用大半生的性命提取出来的口诀、心法,绝不是有口无心者皆可耍弄的套话、口号。若过虑掉其生命证验的信息、遗弃掉其中的生存智慧,只是掉书袋地来比证便是在“参死句”。若是白拣过来贪便宜地说现成话便是在“玩光景”。
2.正法眼藏
他自龙场悟道之后,就在朝着自信其心的道儿走,为克服主观随意性,他专加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省察功夫,现在“致良知”则同时包括了这两方面的内容,再也不用添加一毫意思便完整准确地揭示了圣学的本体论方法论——操作简便,意义深远,毕其功于一役,其乐自然不亚于就地成仙。但他本人也不是一觉就万事大吉了,
本章展现的他那曲折的心态大多都是在他一口喷出良知之后——也就是说良知并不保主人不走弯路,但可以保主人最终前进在“它”认可的天理的轨道上。——这其中的问题其实很大,阳明本想找一个超验的从而万能的依据,赋于它不证自明、永远有效的权威性、真理性,好象一找到良知就等于和上帝在一起了、就得到了神启、就得到了来自上帝的绝对命令,就正确无误了。但事实上很难说,我们觉得他那种心态其实是一种不甘当奴才的奴才心理,固然高于那些宦官群小,也并不是一个心学大师的高度——外国人又怎么看?再过二百年人们又怎么看?固然别人怎么看也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王阳明也同样有权认为我们不着边际——这也自少证明了良知不能统一天下的思维,当然它可以统一让它统一的那些人的思维,如王门弟子、王学传人。——这又变成了一个信仰的有限性问题。
王阳明以一种你们不心反正我信的姿态来兴高采烈的总结良知的价值、意义。他给邹守益写信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如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有舵柄自然比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池要好百倍,但又有多少舵手入海不得回的?正德若硬拿你下狱像拿冀元亨那样——那也只能是船翻了但还舵在手而已。
他不忧心这个“有限性”的问题,却发愁它不能光照全人类——有一天喟然长叹,陈九川问:“先生何叹也?”王说:“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
陈说:“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手,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这话也是自作多情的类推语。那些佛教徒也承认有一个人人都一样的真面目,但不是良知,而是空,却也同样觉得“更复奚疑?”奈何?
王的论证办法很感动人:“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坟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真骨血也”。但这个动人的“转喻”只是表达一种心情罢了——既不能证真也不能证伪——其实他说的是真的。他的良知二字的确相当成熟漂亮的表达了孔孟真精神,在习惯了以圣学为真理标准的事理论证网络中,能够认祖归宗,他的论证也算到位了。但是这种话语相当文学评论——赞同还是反对全凭接受者的感觉,信自信疑自疑,千古如斯。
王还很委屈,他是熬心煮肺地锤炼出来的,别人要么不信,要么当成现成词语来“剥削”——这也是文学评论话语带给使用者的伤害——“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思想真理对接受者来说还就是“自家吃饭自家饱”,各人识得自家那片月,大家伙儿都来用花比女人,这个比喻便一点信息也没有了,有的王门信徒后来倡导“现成良知说”,便瓦解了良知的真含义。王阳明提倡心学以来,就自觉的抵制这种来自内部的颠覆倾向,尤其从南京以后,对求教者一律要求以存天理去人欲为本。要问“之所以”,让他自己去求“是因为”。从来不一口喷出个天理——也的确如此,良心是能从外援得到的么?天理要不从自家心头养出来,那不是欺世盗名者皆天理的特使了么?“致良知”这种成仙成圣的神圣又神秘的功夫不也就变成搞文学评论了吗?但良知若只是哑巴吃苦瓜有苦说不出,它还能光芒万丈长么?——所有这些老问题都没有实质性的解决,王在一口说尽时只是把它更极端化了神秘化了——用他的话说更简易化了——简易为美是东西方人共同的“爱好”。
他也有哑巴感,或者说他是想高级哑巴化:“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就是说不出来。说完之后,沉默良久,这种时候,他的学生都不敢打扰他,都知道要有更重要的话在后头,可是这回却是归于无言:“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学生中有表现出健羡的,王有说:“连这些子,亦无放处。”绝对是高僧在参玄机,他的真实意思是他已到达至高无上的“无”的境界,万物皆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了,与大道为一体了。其实他是达到了一种超语言的神秘的心证境界。什么境界呢,用好词儿说是天地境界——超功利、超道德的所谓绝对境界。若用日常人的平庸逻辑来推断则只是天知地知他自己知而已。
3.白鹿飞奔
伟大的正德皇帝玩够了,上天堂去继续极乐去了。天下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自然法则可以有限的修补一点皇帝终身制的毛病。许多在本朝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都潜伏着等着“换头儿”,新朝也往往要平反一些冤案以提高效忠率。阳明不会公开表示喜庆,那是不“合法”的。但也不会无动于心,兹举一个细节足见他那股兴奋劲:他写信要邹守益快快来白鹿洞帮助他,但又说:“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邹的字」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他一改语言简捷的习惯,絮叨起来,足见其真急迫。他的醉翁真意在于,根据朝野的呼声,他极可能入阁当国家大臣了。邹作为他很放心的学生,他可能考虑要保举他出任重职,不只是来修府志、办学。 这次白鹿洞大聚会是他在江西讲会的最后的高峰了。正好有个公助的机会,就是南昌知府要修府志,阳明的高足便来参与其事,也算写了些东西--这倒是清朝文人的常规。自然这事对阳明来说并不重要。这次白鹿洞聚会,为王学在江西的传播起了层楼再上的推动作用自不待言。
白鹿洞是阳明常来的地方,他是江西的“首相”,又热衷山水和教育。白鹿洞是南唐李渤的隐居处,后扩建为书院。在宋代,与睢阳、石鼓、岳麓合称四大书院。在正德十三年,阳明手书《大学古本》《中庸古本》《修道说》,从赣州南边千里传书过来,当时就摩刻上石,至今保存完好。正德十五年二月初,他借居白鹿洞养病,讲学。现在是正德十六年,正德人死了但须等新皇帝的年号出来,才能换纪年。此时洞主蔡宗兖是阳明的学生,同门聚会,是王门师生都热衷的事情。
现在流传着当地农妇与阳明和诗的佳话,他是密切联系群众的。
对阳明重要的是,攀登理论高峰--还是与高手讨论,首先是湛甘泉,争论的交点是想让湛将其“随处体认”的说法再前进一步,他不好意思让湛接受“致良知”的提法,只是委婉希望他再简易些、再指出点路向来。
此外就是与学生论学、写信回答求教者的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