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的合适的人格类型是那位在《侍坐章》说自己的志向就是在春风中游泳唱歌的曾点:“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曾点运用的是意象表达法,用一种生活场面体现出一种生命风格、精神境界,因为当时孔子既不赞同颜回的、也不赞同子路的,却“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居然赞同这个逍遥派的志向,引起后世儒者的百般解释。有的说这是天下归仁、家帮无怨的大同境象,有的说这是天人合德的逍遥气象,等等。阳明复述这一“故事”有以孔子子况之意,孔子的风格就是淡薄宁静、“无可无不可”,既不枉道求荣、降治辱身,也不隐居放言,只是从容中道。阳明认取的只是这个。
第二天,学生来感谢老师。阳明注解性地全面地阐发了自己的意思:当年孔子在陈,想念鲁国的狂士。因为狂士不象世上的学者那样陷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我接受孔子的教义,脱落俗缘,「所以我赞同曾点」。但是人们若止于此,“不加实践以入精微”,则会生出轻灭世故,忽略人伦物理的毛病,虽与那些庸庸琐琐者不同,但都一样是没得了道。我过去怕你们悟不到此,现在你们幸而见识到此地步,则正好精诣力造,以求于至道。千万不要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
阳明已达思维的最高阶段是具体的那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境界,在动态中达到正好、恰好「“时中”」。有个学生要到深山中静养以获得超越,阳明说:“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斟酌补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他的方法论吸取了佛法的精华,但价值观力拒佛教之遗弃现世的态度。他的方法若用一个字来概括则是突出个“超”字。进取超越,是他的基本心态,超迈所有的既成体系是他的基本追求,更重要的是他的体系是超实用而实用,超道德而道德,类似康德说的那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纯粹美。
苛刻的说,阳明的理论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心即理,吾性俱足,有孟子的性善论、陆九渊和禅宗的明心见性。致良知,有《孟子》《大学》《中庸》的同类表述。将我心与天理能合起来的道理则有儒、释、道三家共同的“万物一体”学说。他是自由地在儒释道三家通用的走廊上取我所需的酿造着心学之蜜「秘」。公开地说:“圣学,心学也。”为心学正名,也表示自己高举圣学的大旗,然后在方法上采取拿来主义。这也是他被规矩儒者认为狂的一个原因。
凡是发展了正统的没有一个不是被当时指为狂或邪的。毛泽东将这个总结为必须“反潮流”。 狂者必简,化约主义是东方哲学的特色,要从东方哲学中找一个化约的典型、榜样,那便是阳明学。他一路提炼过来,最后只有“致良知”三字真经,他的《咏良知四首示诸生》,有点后来泰州学派那种傻乐呵的劲头了「如他们的《乐学歌。」,倒是很好的总结了良知学的大意: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面目,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重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3.家庭难题
关于他的家庭生活始终是只见天伦--父子,而没有人伦--夫妻的生活内容。这是不对头的,但业无可如何。正路的资料相当少,间或有些杂撰的记载也多不可信。今年,他五十四岁了,跟着他耽惊受怕的诸夫人驾鹤西游了。她是乎一直住在老家山阴,这也是常有的现象,因为有公婆,媳妇的主要责任就是侍候老人。阳明在外面没有什么合法不合法的外室,否则早有孩子了。用封建的观点说,诸氏很不合格、很不称职,到死前也没给王家生出个后代。但是王阳明对她很好,她母亲过生日,他还让人画蕃桃,自己配上诗,题序上表示平日不能尽孝的歉意。要说是诸不育吧,守仁弟兄四个在守仁四十四岁时,还都没生孩子。若说是王的问题罢,诸氏死后,续娶了张氏,就在他五十五岁时,即嘉靖五年,生了一个儿子。
他四十四时,因为没有儿子,而且诸氏也没可能生产了,遂由龙山公作主,过继了守仁堂弟守信的儿子,名正宪,字仲肃,过继时已经八岁。阳明常年在外,便委托他的学生给正宪当家教,但这个儿子没找到自己的良知,不但一直没有什么出息,也没有与他弟弟,阳明的亲生儿子处理好关系。阳明死前已有防备,他死后,他的学生在“太夫人”即阳明的继母的主持下,立即给他们分了家。
在正德十六年,因阳明平赣南土匪的功劳,赏赐了正宪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实授百户。赏赐的过程极为别扭,王辞了一下,事实上也没马上落实。折腾了好几次,一会儿说已提拨了阳明,还赏银四十两,就算了。有的人说赏不酬功,再为之争取。最后才在正德十六年落实了。还让正宪去锦衣卫赴任。最后,正宪也就是靠这个过着贵族后裔的生活。尤其是在隆庆年间,重新评价、嘉奖阳明时,他子以父贵,风光了一气。
阳明对正宪一直很好,他在江西戎马倥匆之际,写给绍兴学生的信,总是让他们教导小儿如何如何。他还给正宪编过三字儿歌,让他明大道。在阳明生子前,还给正宪写了一个扇面,说你自去年冬春以来,很知道学习了,我怎么不高兴呢?但了解那些文字不是根本的,若只顾枝叶不植根本,“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
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心学无秘密,阳明教人教子,都是那几句话;心学似文学,无法家传,正宪没立了乃父之志,于是「象诸葛亮担心他外甥那样」冥然入乎凡庸下流。不能说才干不如乃父--因为王学是立志一元论,才干不高,是因为志气不大,没成了圣是你不想成。---但是没成了雄,就并不单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所以阳明反对功利主义的英雄,说他们的机诈将世界拖入恶魔乱舞的泥沼之中。王阳明毫不惭愧的认为他自己所奉行的是革命功利主义。
正宪这一支,因是过继而不了了之。
阳明晚年得子,大喜,给儿子起名叫正聪,是希望儿子得到天赋的睿智--良知。他知道聪明与否是很重要的,但必须“正”,他多次说过不正的聪明更坏事。正字是这一辈的排行,不由阳明选择,聪字是阳明选的,完全体现了他的要求。他虽然不是正因为聪明才走到这一步,但是如果他不聪明却绝对走不到这地步。
王家是当地的望族,得子是王门大事,各种形式的祝贺,是正常的,让阳明分外高兴的是同乡先达有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前来献诗祝福,阳明写了题目很长的诗欣然作答,喜气洋洋,喜形于色,什么“携抱且堪娱老况,长成或可望书香。”他自然希望儿子能继承父业「“绳祖武”」,他还希望接着生--“还见吾家第几郎?”
但是,次年,他就出征广西,并死在了归途,撇下孤儿寡母。这个孤儿才刚刚三虚岁。阳明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命根子。他也深知家族内部的矛盾,也预感到他们孤立难堪的处境。这时他便不相信人人有良知了,他需要做出制度性的料理,委托他的学生回来分了家,并让学生每年轮取两人来照看他,严正声明“诸叔侄不得参扰”「《同门轮年抚孤题单》」。他若是没有这么多学生,而且是信徒式的学生,那他的身后事可就惨不忍睹了。很可能阳明这点骨血很难活下来。当时,“家衅已萌”,不知是谁之过,反正差不多将正聪给软禁了起来,致使那些来轮班的学生也“经月不得一见”。
大学士桂萼告阳明擅离职守,处置思田事宜失当,阳明尸骨未寒,朝野攻诬之风又起,皇帝下班诏停恤典、世袭,禁伪学。当地官员、恶少、家族中人,起而寻衅,鸡飞狗叫,他哥儿两,无法在家乡再呆下去,不得不“逃窜”,家产被那些歹人瓜分。他们完全忘了阳明平时与人为善的诸多善行,而且他们也没学了姚江之学的一星半点,尽管同饮一江之水。看来学风的地域影响是必须分出层次来的。
王艮、欧阳德等商量把先生的遗骨送到南京,去找黄绾。此前,王的老学生方献夫正好在吏部掌权,派王门学生王臣来当浙江佥事,“分巡浙东”,“经纪其家,奸党稍阻”--学生不当官也不行。钱德洪、王畿在去京殿试去了,黄弘纲找到在南京刚升为礼部侍郎的黄绾商量,黄说我有个小女,就收正聪为女婿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行聘礼前,钱德洪、王畿到南京请黄给正聪起个名字。黄又有些犹豫了,说有老母在,不敢专。他们就跑到黄的老家。老太太概然应允。钱、王才得以行聘礼。后来,黄将正聪改为正亿。黄这一举动算侠肝义胆了。他对别人是否险狡,姑且不论,对阳明是相当够意思的。
王臣这个佥事,还有李逢这个推官,“保”着正亿前来南京,居然有恶少一路跟着他们,似乎有大的阴谋,他们还得撒谎说是准备分了伯爵儿子的金子就回去莱。恶少们才散去。这话虽然见诸年谱亦让人难以置信--为夸张形势的险恶而已。但王臣为这几句“哄孩子”的话而丢了官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