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之死,传到正卧榻养伤的郡守大人耳里。
“什么?”郡守大人尹语堂一下子将药碗摔落在地,气得气血直往上涌,吃力捂住胸口,“诺雨不是跟我说要亲手烧死那个侧夫人吗?怎么被烧死的人换成了是她?一定是姓凌的干的对不对?之前他将诺雨沉水,就是想害死她……”
白日他派人跟踪凌弈轩的人上山,一上到那山头,就看到凌弈轩果真丝毫不念及夫妻之情将妹妹推下汹涌澎湃的深水,那时一时急了,为了给妹妹报仇,他不顾蔺北皇不准轻易动姓凌的警告,硬是与凌弈轩拼了个你死我活。
反正现在洛城的局势都差不多出来了,上次凌弈轩与蔺北皇在宣城一战,就已宣誓了双方浮出水面的敌对关系。再说即使出了再大的乱子,也有三王爷在上头顶着,这就是归顺三王爷的好处。
那时他与姓凌的打了几个回合,才知道他是早已有所准备,就等着他来,似是故意挫挫他。于是他救妹妹不成,反倒落了个弃甲而逃的下场。
谁料刚回到郡守府,妹妹居然一身湿淋淋的跑来了,让他这个大哥帮她洗脱偷人罪名,除掉凌京云和那个替死鬼。
这下在妹妹身上发生的事,他是大致知晓了,先是怒气冲冲拍了下桌子,骂姓凌的一声“混账东西”,而后又叹了口气,劝慰妹妹不如离开凌家,再另嫁他人。毕竟他与凌弈轩已经撕破脸了,妹妹不管嫁给凌家的哪个,都是与三王爷为敌,他不想得罪三王爷,所以自然也不支持妹妹与凌京云在一起。
只是妹妹执拗的性子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妥协先助她火烧奸夫淫妇,为她洗清不守妇道之罪,而后在郡守府等她回来。
却没想到,他身为一城之首,默认妹妹鼓动平民百姓抓奸,反倒害死了她。
“回老爷,小姐是投火自尽的,并不是凌少主杀了她。”管家回道,又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了遍。
“放屁!”听罢,他怒火更炽,一巴掌朝管事甩过去,“狗奴才,你说什么呢!诺雨不是自杀,是姓凌的逼死她的!如果姓凌的不自以为是送走她,妄想让她在洛城永远消失,诺雨的反弹也不会这么大……姓凌的,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咔嚓!”一声,把床柱当仇人,一拳捶过去,双目暴突。
“老爷。”无辜被打的管事退得远远的,以免让盛怒中的主子把他当床柱劈断了,继续道:“小姐虽然被姓凌的揭发了,但是奸夫却没给个说法,他姓凌的越想保护凌京云,老爷您就越不能让他得逞,应该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
“至亲?”尹语堂浓眉一横,怒瞪过来:“他姓凌的巴不得凌京云死,我为什么要助他?我说你怎么整个就一猪脑子呢,白养了你这狗奴才!”
“是,是。”管事连忙低头哈腰,越被骂,脸上还越绽开笑脸,讨好着,“老爷骂的是,骂的是。只是老爷,既然姓凌的跟凌京云过的不亲,那索性让他们两兄弟反目成仇好了。您想想看啊,凌京云那么爱小姐,如果让他知道是他大哥害死了小姐,您说他会怎么做?小的听探子说,当时小姐自尽的时候,凌京云已经昏迷过去了……”
“凌弈轩只是个养子,霸占他凌府多年,凌京云心里多少是有些怨恨的。”尹语堂渐渐听进去了,想了想,眯眸道:“诺雨的这个仇我是一定会报的,只是时候未到。等时机到了,我要让他姓凌的用命来偿!”
这样想通后,心中怒火也消散了些,继续道:“诺雨送过来的那个裂唇丑丫头还活着吗?那个丫头懂凤翥宫的达摩魔音,好好调教一番,说不定还有点用处。”
“回老爷,小的天天给她喂食失心散,不出数日,她就会忘记她以前所认识的人,为我们所用了。”
“好,稍后我会将她送到蔺主公那里,让主公来调教她。”
轻雪是让烟呛着了,加上身子有点虚,睡了一日一夜。
这日,她睁开眼睛,看到有个身影在她眼前晃。
“睡美人师父,你醒了,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某人嘿嘿道,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请师父服下,这是徒儿亲自熬制的。”
“什么药?”她撑起身子,雪白的容颜苍白透明。天,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感觉睡了好久。
“清肺汤药,不仅润喉舒肺,更有美容养颜功效,是徒儿我特意从山上采来的,按照师父平时教我的方法入药……”
“不喝。”她眨眨眼睛,一口拒绝掉。这个心性顽劣的王爷到底学了几成医术,她自个心里有数,她可不想被毒死。
“师父,喝嘛,别浪费徒儿的一片苦心。”某人开始撅起嘴,不依不饶的摇晃她的胳膊,并自己仰头喝了一口,做给她看,“哪,徒儿自己喝了一口,不会有问题的。”脸若桃杏,瞳仁灵动,介于凌弈轩与京云之间,不太冷又不太魅,俊美得恰到好处。就是那撒娇的样子,愈加显得似个少年。
最近这个家伙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
她不想理他,拨开他的手,走到门前,却看到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善音和几个丫鬟不知道去哪了。
“御敕府换了新女主子,她们全被召到大厅去了。”睿渊笑着给她解释,声音听起来乐极了,“如果她们不走,徒儿我还真进不了师父的寝房,这些个姐姐太厉害了,硬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让我进……”
“什么新女主子?”
“漓落夫人呗。师父,你才是侧夫人,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一个侍妾来管理御敕府吧。”
“不要乱说话。”
“我说的是理,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睿渊突然笑指外面,而后撇了撇嘴,跳到窗台上坐着,双腿还在悠闲晃荡,“看来是为内务的事来了,徒儿我回避一下。”
他话刚落,一身素衣的漓落就带着鸢儿走进来了。
一段时日不见,这个女子清减了些,乌黑的发丝松松挽起,没有插多少饰物,衣裳也是以大方素雅为主,看起来极是清灵。她一进来就问候轻雪健安,并送上养身子的补品。
轻雪请她入座,赐茶,笑谈了两句。
“姐姐,你脸上的痕迹完全消除了。”漓落细细看了她的脸两眼,突然笑道,“姐姐美得真是不可方物,羡煞漓落了。”而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精致的蓝色瓷瓶,双手托过来,“上次听鸢儿说姐姐问起过香露的事,想必姐姐也是喜欢香露的,便调配了一瓶清梅露送过来,希望姐姐喜欢。”
“谢谢妹妹。”轻雪让回来的善音接下,放到梳妆台上,转头问漓落:“妹妹懂医术吗?”
“不懂,只懂调香露。”漓落摇摇头,眸子里总是含着笑,“不过漓落带了大夫来,给姐姐看看脉吧,大夫人的事,漓落听说了。”
“有劳了。”
不大一会,她躺到帐子里,隔着帐子让大夫把脉,而后开药。
“夫人胸腔里的烟都让人吸出来了,所以并无大碍。只是夫人食了不少避孕的药草,亏虚了身子,万万再伤不得。”大夫唉声叹气道。
“如果再食,会有什么后果?”她知道后果,但是想听听这个大夫怎么答。
“无法再生育。”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陪在一边的漓落微微急了,示意鸢儿送大夫出去,撩开她的帐子,责怪道:“妹妹想怀都怀不上,姐姐这又是何苦?”
她笑了笑,说得静水流深:“爷不让我怀,我也不想怀,只是大夫人求子心切,便在我的净身汤中做了手脚。我不想惹爷生气,便暗采夜草,与丁香同食,做了断子茶。”
“原来有这样的事。”漓落又微微诧异了,执起她的手,惋惜道:“漓落很羡慕姐姐,羡慕姐姐的脸,也羡慕姐姐能为爷生个孩子。”说着,又轻轻叹息了声。
“怎么了?”她倒觉得漓落这话说得有些怪异,论外表,漓落不比她差,更是温婉可人,才艺超群。论得宠,漓落在这府里,更是凌弈轩的心肝宝贝,接下来极有可能成为这府里的正夫人。头顶罩着如此多的光环,又何苦要叹气。她突然觉得,漓落有些难懂。
“姐姐。”漓落唤了她一声,怔怔望着她,“实不相瞒,漓落曾怀胎四月,却让大夫人在安胎汤里放了雄黄,导致小产。至此,漓落身子落下病根,不但无法再怀上孩子,更在起风天气浑身发冷,咳嗽不已。爷为此找过不少大夫,却没有一人能为漓落除去病根。”
“那刚才那个大夫怎么说?”如此楚楚动人的娇柔美人,难怪凌弈轩如此怜惜的。
“养身子,不要劳累受寒。对了,漓落这次过来,是想跟姐姐说说御敕府内务的事。”漓落话锋一转,不再娇喘微微,泪光盈盈,娇柔中反倒有了一股韧劲,“漓落资质愚笨,无法打点内务,还请姐姐担待。”
“是爷的意思吗?”轻雪听到阳台上的睿渊轻轻嘁了声。
“是漓落的意思,漓落觉得姐姐比较适合。”
“既然不是爷的旨意,姐姐我不敢越权,妹妹还是请回吧。”她不想再谈,让善音送客。
“好,妹妹下次再来拜访姐姐。”漓落站起身,对她浅浅一笑,带着丫鬟走了。
等她一走,睿渊从窗台上跳下来,潇洒拍拍屁股,捋捋身上的褶皱,“师父为什么不答应呢?做了这个府里的女主子,就没有人敢瞧不起了。”
轻雪俏脸一板,厉声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谁给我把胸腔里的浓烟吸出来的?”如果是面前这家伙,她要剁了他的手。隐约记得那尹诺雨使诈,撞倒老叔公点燃柴禾,将她困在大火中。而后等到凌弈轩救回京云再来救她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着火了。
身上着火了?她连忙走到铜镜前,果然见到一簇乌黑长发的末端被烧了,毛毛躁躁的卷着,丑极了。而她的脖子和手腕上,还躺着几条丑陋的红痕!那是凌弈轩在救她的时候,由于尹诺雨故意让人用铁链子困着她,费了些时,导致手腕被勒伤,哦,应该说是被烫伤的。
她拿起剪子,“咔嚓”一下,将那缕被烧的秀发剪掉了。
“徒儿也想为师父效劳啊,可惜没那个机会。”睿渊跟在她后面,含糊不清嘟噜着,见她在剪发,连忙伸手一把接过,“这么美的头发,做什么剪掉?”而后快速往怀里塞,笑脸如明媚春阳,“不如徒儿给师父保管着。”
“扔出去!”她水眸一瞪,站起身,“不许留着!”头发乃女子私密之物,岂能让男子揣在怀里。这睿渊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师父不想知道是谁给你吸出胸口的浓烟了吗?”睿渊笑嘻嘻转移话题,将那缕头发悄悄往衣襟里揣,“师父放心好了,绝对不是睿渊我,因为那些个姐姐拦着不许我进。能进这间寝房的唯一一个男人,就是师父你隔壁那位了,嘻嘻,当然了,我现在也能进来了,不过我没有机会接触师父的芳唇了……”
“拓跋睿渊,你给我出去!”她听到前半句就如他所愿被转移注意力了,没想到这小子得寸进尺,竟敢赤果果在嘴皮子上吃起她豆腐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气煞她了!
“师父别生气,徒儿说着玩儿呢,现在就出去,现在就出去,别气别气呀!”当事者还执起她的手来,隔着袖子拍了拍,在她发出第二声怒吼前,怀揣她的头发一溜烟跑出去了,“徒儿明日再来看你,现在出去采药了哈!”
“睿渊!”这才发现这小子不但豆腐吃到了,更是借机带走了那缕头发!她看着那比兔子跑得飞快的身影,贝齿紧咬。这小子下次敢再来,她绝对要他尝尝银针的味道!
“白衣姐姐,发生什么事了?”胖阿九从隔壁园子探过头,再扭头望望睿渊离去的方向,“是不是十二欺负白发姐姐了,阿九帮你将他追回来。”他正闲得发慌呢,正好逗逗那睿渊。
“不必追了。”轻雪披了外衫从门里走出来,望望隔壁隔着一道院墙的房间,“爷在吗?”
“不在。”阿九挠挠头,拍死一只在耳边飞来飞去的蚊子,“爷在引凰楼,一日一夜没回来了。”继续拍,跳起来拍,日子真无聊,没有人陪他玩,没有蛇抓,不可以使他的天雷功,不准离开这个园子半步,爷外出从来不带着他……
“阿九,陪我去一个地方。”轻雪突然道。
“去什么地方?”阿九立即兴致勃勃回头,双眼发光,却眉头一皱,陡然想到个问题:“爷说不准阿九随便出府的。”
“那你到底去不去?”轻雪作势往回走,“我去房里换套衣裳,一会出去,你要是不愿意去,那算了。好可惜,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酒楼,那里的鱼羹汤特别盛名……”
“哇……”阿九口水快流出来了,“是不是还有银球干贝、莲花酥、五柳居、醉排酥?”
“当然有。”阿九这家伙只能用美食攻略。
一刻后,一个素衫罩白色葛纱袍,手执龙骨折扇,长得眉清目秀的翩翩美公子带着个手提鸟笼的圆墩墩书童,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白……公子,还有多远啊?”圆滚滚的,穿了一件青色半袖,露两胳膊的胖书童擦擦额上的汗,望望四周,“阿九闻不到羹汤的香味。”
女扮男装的轻雪走在前头,正在寻擎苍开在洛城的乐坊,听到阿九忍不住出声了,心生愧疚,回首笑道:“就在那里,我们去吃一顿。”她指指前面的一家酒楼。
谁知就在用扇子指出的那刻,她的胳膊陡然让人狠狠撞了一下,直撞得她整个身子往后倒。
“是谁不长眼睛呢?”对方先发制人。
她让阿九扶起,捂着疼痛的胳膊看过去,“我没有撞你,是你先撞过来的。”
“你在跟谁说话呢!”八字胡更加生气了,唾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你可知撞的是谁?你撞了我们洛城的郡守大人,这是要掉脑袋的!”
“郡守大人了不起啊,我们爷还……”阿九气鼓鼓朝这八字胡走狗骂过去,让轻雪拦住了,“对不起,刚才没看到。”原来八字胡后面那个穿棕缎的敦实男人就是尹诺雨的郡守大哥,三十岁左右,长得还算白净,有尹诺雨的模样,却是双眼贼亮。
他看着女扮男装的轻雪,紧盯着不放:“慕曦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借过。”轻雪不答他,带着阿九匆匆走过,而后快步上了临近的一家酒楼,坐在二楼。
慕曦便是寒兮,是爹爹给取的名,单名一个曦字。而寒兮,则是闺名,只有家里人知道。只是这个人是如何知道的?
哦,尹诺雨!既然尹诺雨想加害寒兮,那这个人一定也知道。这个人看她的脸问到了寒兮,看来她的乔装并不太成功。
“阿九,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她站起身,“这只鸟笼放在这里,如果鸟大叫,你就去酒楼的后门。”
“好,你快些回来。”阿九在与美食作战,没有时间抬头。
她执着扇子,抬首挺胸,快速走下二楼。而后走入酒楼后门那条僻静的巷子,一直往前走,边走边从袖子里掏出她的苦竹箫,放在唇边无声的吹。
酒楼二楼的那只梅花雀立即大叫起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阿九筷子一扔,圆滚滚的身子极其灵活的从外楼跳下,直奔后门,恰好看到郡守大人的那个八字胡师爷正带着几个部下鬼鬼祟祟尾随前面的轻雪。
“你们这群混蛋!”一声怒吼,一把举起一个扔得老远。原来他们果真被郡守大人跟踪了!
轻雪轻轻一笑,没有回头,拐进一条更加僻静的巷子,再转,直到看到一个挂着两只白绢灯笼的后门。
这里是擎苍的乐坊,她想离开凌府,让擎苍带她去见凤羽。当初将翩若调包就是为了寻寒兮,如今得知凤羽就是寒兮,她才明白凤羽为什么一直找她。只是,擎苍为什么要瞒着她呢?
乐坊里,歌乐升平,舞伶乐师妙不可言,他们又研究出了新的乐曲和绝妙舞姿,并将那些古色古香的乐器呈在大厅,真珠簏、琉璃榼、白玉樽、赤玉箫、紫玉笛、珊瑚鞭、马脑钟,取代宝瓶古玩的庸俗。
她在廊下走着,看到了个人。那个人正在和这里的总管事观赏一支赤玉箫和紫玉笛,藏青色袖口绣麒麟爪,颀长健腰束玉带,挂了块鱼跃鸢飞玉玦,深蓝色长裤,器宇轩昂站在那里,让她从他的背影就认出了他。
这个人正是她现在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他在与乐坊女管事说着什么,乔莫钊舅舅垂首于一旁。
而后,她赶在男人转过身那一刻,快速躲在柱子后,目送他带着舅舅走到门口,而后穿上墨色大氅,上了马车。
“凌少主过来做什么?”她问乐坊女管事。
女管事抬头看了她一眼,才答道:“他预定了赤玉箫和紫玉笛,说是要送给她的侍妾,我正派人给他送到府上去。至于擎苍,他出去办事晚些才回来,你去他房里等吧。”
“好,多谢。”原来这个女管事认出她了。
她微微颔首,走到乐坊二楼的暮歌房,推开窗倚在窗边那看马车渐渐走远,等着擎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