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革新说,红军巷装疯卖傻,网络上豪言壮语,真刀真枪的时候激流勇退了,暴露本质了呀贺小贺,让我们寒心啊贺小贺。他说,你在利用我们。我们不过是向政府多要几个钱,而你还要替余建设翻案。你理所应当多付出一些,因为你一石双鸟。
一位委员说三鸟!补偿金是第一鸟、替夫伸冤是第二鸟、傍记者做媒体明星是第三鸟。
一位委员说,炒作痛苦,成名之道。
蒋委员长制止大家,说不要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小贺委员还是有战斗力的,对互助会也是有贡献的,要让人家说话嘛。给小贺委员一个敞开思想的机会嘛。
贺小贺没有把思想完全敞开。她没有对第二鸟、第三鸟做出回答,只是说了说补偿金的事情。她说,对不起蒋叔叔和各位委员,补偿金我私下里先领了。给建设打官司需要成本,三十万,我要拿出二十万做破案悬赏。她说,借这个场合我向大家做个保证:这笔补偿金、江北的不动产、日后购置的新房,都落在萌萌的名下。我才二十三岁,不敢说日后不改嫁,可是我敢保证,改嫁的一天不带走余家一分钱,如果带走,让我贺小贺得艾滋生杨梅大疮。
这些病正该你得!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年女委员,余建设的婶子大娘中的一位。
接下来,贺小贺被冷落到一边,委员们一项一项地落实活动的细节,通讯联络、音响配置、拟定口号等等。捍卫家园、还我活命钱等等口号,蒋委员长认为有些老套,他动员大家琢磨出一些有新鲜活力的。大家一时琢磨不出来。于是翻报纸。
拆迁法出台在即,报纸上登载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有关拆迁的海量消息。大家感兴趣的消息有:一拆迁户遭遇强迁时痛饮农药;一拆迁户抱着一拆迁公司员工跳下七层楼双双身亡;女拆迁户拆迁现场自焚未果重度烧伤,为烈女疗伤拆迁户筹集善款。
朗读来朗读去,朗读出了群情激荡的效果,在蒋委员长的倡导下,与会委员高呼一声:不成功,毋宁死!
贺小贺仍旧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蚊虫叮咬都懒得轰赶,众人的口号把她吓了一跳。
蒋委员长问:小贺委员睡了吧?贺小贺说没睡。蒋委员长说,大家喊的,能重复一遍?贺小贺说,不成功,毋宁死。
周五晚,贺小贺最后一次给黎志坚打电话。
贺小贺用的是旅馆的固话。她想,如果抗美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如果黎志坚不想听她的电话,那么用旅馆的固话,黎志坚以为是肖庆芸的电话。也许就接听了。
通了,但黎志坚不接听。这时候黎志坚已经回到了哈尔滨,正在黑列巴巷的家里。贺小贺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他看了韦洋阳的录像之后,打开电视泡澡盆的时候,而手机在书房里的电脑桌上。
这之后贺小贺给艳姣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杜平凡。
杜平凡和艳姣在江北的疗养院,艳姣睡在房间里,杜平凡在走廊上吸烟,为了让艳姣睡安稳,他掌管了艳姣的手机。简单地介绍了艳姣的情况之后,他启动破车嘴好一番数落。他说,往远了说,志坚和姣姣是我的左膀右臂;往亲近了说,志坚和姣姣是我的左心房右心室,左膀右臂心房心室须臾不可分离,否则死亡至少残废。因此,损毁志坚和姣姣等于损毁杜某。杜某自然要向损毁者问上几个为什么?
第一,这两个人欠你什么?黎志坚什么也不欠你的,你和他的关系状如禾苗与云彩,云彩播撒雨露已极尽慷慨,这之后放他走吧。不要逼迫云彩全部化做雨露,空落落的天空好看吗贺小贺?诚然,艳姣欠你的人情,但她感恩戴德不遗余力:红军巷里晒太阳、检察官家楼下矮半截、几进几出派出所,而今又被梁洪烈个暴君蹂躏得体无完肤。我说贺小贺,请你不要把艳姣当人,权把她当作一盒酸奶,吸尽了浆汁,就不要再揭开盖舔壳了吧?
第二,你还要他们怎么样?艳姣不必说了,从她的身体情况看来,指望她再陪着你违法乱纪,至少要半年之后。下面说志坚,午报和新建集团的关系已经纳入正常轨道,和谐共进的大幕已然徐徐拉开,抨击新建集团的文章,志坚不会再写,写了也无处发表。打个比方说,你为余建设复仇的过程是一次长途旅行,五百公里。走到二百公里的时候,有一架马车和你同路,你一欠屁股坐了上去。四百公里的时候,马车转弯啦,不和你同路啦,人家有人家的目的地,这时候你凭什么要马车再送你一百公里?凭着你和黎志坚的一段感情?这不管用,黎志坚是马,谷向东程启前是车老板。车走向哪里马说了不算,马走错了要挨鞭子抽。没有媒体的支持,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为余建设翻案,又是你一个人面对黑帮和政府。二者在你面前如同一堵高墙,你过不去,让志坚站在墙根,让艳姣站到志坚肩头上,你再站到艳姣肩头上,这堵高墙你仍然越不过去。别踩他们了好不好?
第三,余建设是个什么东西?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先要搞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红袖添香的小姐、肖庆芸旅馆的打工妹,最好的职业是萌萌她妈。和海查干人对垒、为余建设翻案。小样!余建设不过是一个洋铁匠,出卖体力和手艺的一个小老板,为拆迁补偿金舍命不舍财的一个莽汉。如果案子翻过来,余建设能活命,那么还可以试试,但翻过案子来的余建设仍然是一捧骨灰!骨灰,人体最后的垃圾,没有泰山和鸿毛的区别。冤死的骨灰和正常死亡的骨灰,对墓地里的老鼠而言都一样,吃了都补钙。为了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目标,拉着志坚和艳姣卖命,值得吗?你想为余建设殉葬我支持,当今世界夫妻感情淡漠,你不妨树立一个榜样去感天动地,但是,放下我的左膀右臂和心房心室。
他严正要求:不要再找志坚和姣姣。
贺小贺说杜哥放心,我不找。
要参加和组织余建设的百日祭奠活动,仅靠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是不行的,时间不够用,至少要向肖庆芸请两天假。经理办公室里没有人,老板台上,放着肖庆芸喝空的啤酒瓶子,于是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压在空啤酒瓶子下面。
既然请了假,她不打算在旅馆住了,进城,回拖轮街的家。临走时她忽然很想看一眼萌萌,于是去了肖庆芸房间。
肖庆芸睡了,长长地打鼾。萌萌没有睡,正床上床下地玩着一个打电话的游戏。她把一部玩具电话放在肖庆芸宽阔的腹部,另一部放在地板上。她在一部电话机上说:喂,这里是我干妈旅馆,妈妈吗?我是女儿萌萌。然后到另一电话去接听:喂,这里是红袖添香,萌萌吗?我是妈妈贝贝。
显然是肖庆芸教唆的。
如果她晚一刻离开旅馆,就会和黎志坚见面。如果她的手机还在身边,那么她可以接到黎志坚发来的短信,那条短信可以烛照她一夜:回话,我很担心。
第四章 绝地反击
三十七
凭记忆,黎志坚找到贺小贺的家。
上次从红袖添香送贺小贺回家的时候,是夜晚,黎志坚对贺小贺拖轮街的家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那一栋平房很破旧。但这次是早晨,他发现那一栋平房居然很美丽很祥和,红色的屋顶,屋顶上摆着杂物,其中有一摞柳条筐,柳条筐中间穿着一根本世纪难得一见的竹扁担。迎面的墙上爬了将近一米高的绿藤,现在是六月末,估计七月初就可以爬到房顶上去了。
他按车喇叭,贺小贺的脸出现在窗口,像一幅未着色的玻璃画。
黎志坚请贺小贺到车里坐坐,贺小贺让黎志坚进屋里坐坐。后来两个人离开车和屋子,站到院子里说话。首先,双方问对方的手机为什么关机,黎志坚说忘了带充电器,贺小贺说被警察叔叔没收了。这之后两个人说了说一周间各自的情况,都是藏藏掖掖轻描淡写。韦洋阳的证据、拆迁户即将举行的大行动,这两个题材重大的事情都被藏藏掖掖了。黎志坚轻描淡写地说了说钱柜和艳姣的事情,贺小贺说知道了。贺小贺问黎志坚培训的事情、被贬职和调动的事情?黎志坚说没意思,不说了。他问贺小贺被公安留滞在哪里,留下案底没有?贺小贺说没意思,不说了。这之后无话可说,马上分手又有些不甘,于是黎志坚转而说天气,说这样好的天气,应该去郊外转一转。
贺小贺说好,顺便找个地方哭一哭。
黎志坚说,去烈士陵园?
贺小贺说,去余建设墓地。
黎志坚说好,你准备一下,我去加油。
余建设的墓地很远,在郊区与郊县之间,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中间黎志坚很少说话,贺小贺也很少说话,车开出市区后就睡,越睡越舒展,两只光脚放到仪表台上。这双脚是劳动妇女的脚,脚背很高,脚趾肚颗粒饱满,脚掌上有结实的肌肉。
他找出墨镜,让她戴上睡。
贺小贺给余建设带来了许多鲜花,还带来了一些供品,供品包括水果、酒和香烟。她为余建设想得很周到,水果带来了水果刀、酒带来了酒盅、香烟带来了打火机。
墓地坐落在一处缓长的山坡上,中间是一条甬道,甬道两侧是一些幼年的柏树。余建设的墓几乎在山顶,四周还没有开发成墓地,因此他的墓显得孤零零的,但安安静静芳草青青。贺小贺买下的墓地在余建设墓的左侧,她的墓目前还不算是墓,只有一个大理石砌的墓碑基座,真正成为墓,还需要放骨灰和竖墓碑两个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