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哭,等着房间里的警员传唤进去。走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面色惨淡,黯然神伤。
没有人交谈,陌生的目光相遇,都是惋惜和同情。希望找到的不是,如果真的找到了,只剩下冰冷破碎的心而已。
兄弟俩在耶路撒冷生活了十几年,早看过了血雨腥风,这时却萧索地窝在椅子里。
在路上追着让的车已经胆战心惊,他不要命一样开,冲到医院几乎撞倒了警方设的检查关卡,不是使馆的照会很可能被捕。
不许人跟,最后还是牧跟了进去。已经好久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找到了顾洪波和庄非,接到电话以后,本就渺茫的希望基本完全破灭了。
注视着进门护士手里的托盘,牧回身看了眼站在角落的让。
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远远的,像在逃避。聚光灯打在托盘中央,塑胶袋上贴着标签,英文和希伯来语的注释。
刚刚已经辩出了顾洪波的随身物品,护照残存了几页,烧焦的封皮扭曲着。所有东西收回塑胶袋里,拉上拉链,又回到护士的托盘上被带走。
警员坐了问讯记录,简单的说明了洪波的身份,他一句话也没说,看到烧焦的护照颓然起身,退到阴影里,默默地站到现在。
门开了,另一位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放到桌子中央。
警员的动作娴熟,抄录编号,拉开拉链,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已经毁坏的不成样子,残损的织物布满灼伤,像是一段围巾,记不清她是不是有这样的饰物。又去看烧过的本子,中间几没暗黄透着火痕的纸页上,有字,笔迹像是她的,但很模糊。
还是不敢确认,去翻找托盘里其余的东西,基本烧太久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样子,脑子里试图搜索她的影子。
指尖略过一段烧焦的绳子,中间挂着破裂的陶土块,似乎还有颜色。拿起来,听到什么喑哑的响动,垂在一端的棕黑色金属里发出来的。摇了摇,又响了。
还来不及想清楚,已经被劈手夺了过去,让的脸在灯影下印得惨白,握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警员在一边问话,他不回答,只是收拢手掌折转身子,要带着绳子离开。
表情绝然,没拦住,在门边险些扭打起来。灯光太暗,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每下都用尽全力,不顾一切要摆脱。
“证物现在不能带走,警方还……喂,你站住,你……”
门已经被强行打开,他冲了出去。
牧追到门口,挡着警员解释。长廊上等待的阮家兄弟跑过来,来不及交流,只是摇摇头眼神示意,又关了门回到房间。
因为遇害者无法从外观辨别,DNA检查又需要时间和比对样本,所以警方只能根据随身物品判断死者身份。
翻着并不熟悉的物品,心里已经放弃,让一定是认出来了,再多的证据,只有他是最熟悉的,毕竟他和庄非……哎,说什么都晚了,眼前的佐证是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把使馆的照会递给警员,配合的开始回答笔录中的问题,又拿起那个烧焦的本子,打开脆薄的一页,辨认上面的字。
是一段翻译的片断,剩下十几个间断的字,有谈判用的词。也许是同声传译时的笔记本,也许只是日程簿。
又翻过一页,烧焦的纸页边缘有几个英文字母,Blum……Bluma!
这是她的!错不了了!
在口供上签字,离开前向警员道歉。
走出那扇门,和一些老人错身而过,感觉很累。天放迎上来,还抱着一点希望,“怎么样,认出来了吗?”
点点头,无奈的叹口气,“让呢,明放追去了?”
“我让他跟着,怕让太难过,想不通……”
一起往警戒线外走,穿过玻璃门的时候,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还是很深远,等候区域时站时坐的亲友脸上都是焦虑难过,却还有一点希望支撑。已经没希望了,逝者如斯。
突然感慨,回身拍拍天放的肩,“再干两年你们兄弟也回国吧,家里不是还有老人吗?也该成个家了。”
天放面无表情,“先把两个孩子的事办了吧,一会儿给使馆打电话,得安排后面送他们回家的事。”
说到回家,两个男人都感伤了,走出医院的大楼站在车场的阴暗里,原该停着吉普的车位上空着。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熬过去,这次他能挺过去吗?方舟失踪的时候,他也消沉过好长时间。”
“不一样,”天放扶着车身抬头望向天空。秋夜的星辰很少,零星疏离的躲在天幕后面,“这次不一样,大家都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刚从使馆那里知道的。”
“什么?”秦牧又想到让夺走绳子的样子,从没见过他眼里那样的绝望,是了,绝望,比悲痛还要沉重的绝望。
“其实,让带庄非回来,是准备会谈结束就……结婚的。我担心……”
……检查站的灯光刺眼,抓着方向盘猛然踩住刹车,整个上臂僵持太久,都是麻的。
递上驾照和证件,一只手完成,收回时,任车窗敞着。黑色的吉普绝尘而去,尾灯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只手始终垂在车挡旁,已经麻得没有感觉。掌心里的东西,咯得胸口很疼。
也不疼,不知道什么是疼,从医院出来一路开,去哪里都无所谓,越远越好。
车钥匙上的小猫和铃铛随着车身摆动,每一下响都在提醒着什么。高速路上没有车超越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一路北上。
去哪呢?
潜意识里,上了去海法的国内高速,想去找她,像那次她被耽搁在医院时一样。到了那里,警局会调出档案,告诉他她到底在哪里,医院的护士会带路,在层层交错的拉帘里看到她睡着的侧脸。
一定会是这样!
开的很快,风刮过耳边,隆隆的声响。
不去回忆有关那张脸的一切,只是开,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海法。自己和自己较劲,在交叉路口突然握不住方向盘,往缓速带冲去。
轮胎磨过地面,急刹车的尖厉声,惊了一身冷汗。掌心松开了,打开灯,望着那段烧焦的绳子。
残破的陶土,原来是个可爱的瓷塑,焦黑的金属里闷闷的响,本来和车钥匙上是一对,铃声清脆。
爱得最疯狂的时候,除了彼此的呼吸,就是这铃声,一下下穿透生命印到心里,不让它停,一直纠缠到精疲力竭。
急躁的启动车子开回主路上,什么也不想。
海边公寓又换了前台招待,接近午夜,大厅里突然闯进一个东方男人。面目索然,要了三楼尽头的房间钥匙,连谢谢也没有说。
看着上楼的背影,低头核对留下的证件信息,原来是使馆的人。同事正好从休息室出来换班,看着他抄录的名字,拿过记录翻到前面。
“怪人,怎么,知道他?”
终于在恐怖袭击前的记录上找到了另一个名字,是个女孩子,字迹干净漂亮。
“对,他住过一阵,和女朋友一起。那中国女孩在这儿住了好长时间,不是海滩的恐怖袭击,恐怕会好好的一直住下去,后来听说让警局的人带走了。你来的晚,不知道那次多吓人……”
家庭型的公寓,门牌还是暧昧亲密的画面,这里是给新婚夫妻住的房间,当时订下,就是和她一起的决心。
拿钥匙开门,随手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和寄居海法时一样,只是以往总去外面采买,现在手里空空的,只有一段烧焦的带子。
房间一尘不染,离开时的样子,贝壳嵌在墙壁里,纱帘外是潮声。
卧室的门闭着,走过去,怕吵到她睡觉。晚上被累坏了,那些天总是睡到很晚,摇不醒,采买回来都要轻手轻脚。
手机突兀的响起来,根本没看直接挂断。过多的爱欲,累过也是快乐的,想着开门看到缩在被子里一团的身影,心里抑制不住的渴望。
一步上前推开,愣住,空荡荡的,被单上连折皱也没有。
去阳台找她,有时会在吊床上睡午觉,瞌睡的样子像是冬眠的小猫咪,喜欢把一直手盖在眼睛上。
海浪在很远的地方翻滚,海风冷了许多,应该给她买些深秋的衣服了。低头看吊床,好像她躺在那里笑,没有声音的,眯着眼睛对他甜甜的笑。
手机又响了,是特别联络的铃声,接起来却没放到耳边。
走到阳台的围栏边,看着远处沉在夜色里的大海,拿出了黑色的小盒子。
烧焦的绳子,在指尖上缠绕几圈,小心的放到盒子的夹层里。
很亮很闪烁的宝石,很黑很粗糙的绳结。
她的小猫碎了,铃铛也沙哑了。
丝绒上溅落了一滴水,接着是另一滴,落在宝石镶嵌的大卫星上,划过新月托起的星星,浸到绒面的纹路里。
今天,本该是个特别的日子。
慢慢跪下,高高托起盒子,对着冥冥中在聆听的人。
“孔太太永远只给你当,只给你……非非”泣不成声,坚持说完最后的句子,“嫁给我,好吗?”
……特殊的声音,惊醒,从膝上抬起头。天还没亮,手机在天台的地面上震动,一闪一闪,联系信号的蜂鸣越来越强。
一夜过去了,握着戒指的小盒子动也没动过,手指麻了。好半天才够到手机,看到牧的特殊联络号。
“什么事?”嗓子有点沙哑,撑着墙才站起来。海风刮乱了头发,伫立在阳台边缘,眼角已经酸涩的疼,很累,拾不起精神,支着头勉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