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颗跑弹,距离越来越近,房子振颤的利害。屋角的土拼命的往下掉,风越来越冷。
……一晚的轰炸之后,村民在村口Suha一家的房子前停下来。半面房子已经倒塌,前天刚刚死了妻子,昨晚的轰炸房子也守不住了,羊圈外到处是死羊的尸体。
几十号男人帮着挖了几个小时,想找出活着的Suha家人。
中午的时候,最先从旁边没有倒塌的房子角落里找到个女人。Suha家收留的那个外国女人,没受什么伤,喝了水很快醒过来。
五个孩子有四个都还好,但是男主人被砸在屋门和短墙下面,双腿都伤了。最严重的是大女儿,为了保护弟弟妹妹,细瘦的手腕被墙体切出暴露的伤口,血流不止,已经奄奄一息。
村里没有医院,几个壮实的村民找来车,抬着大女儿上去,男主人腿伤了,依然执意要跟,最后不得不留下几个孩子给邻居照顾。
庄非站在车边,想着这个收留自己,已经破碎的家庭。没有他们,也许她早就死了。
受伤的父女两个都需要人照料,家里没有别人,他们也没有钱,虽然看不见,但至少她还有力气,还能走,还能说话,还能给他们挣出一块饼,一杯水。
不知被什么勇气推动,挣扎的爬上了车。抱起女孩的头放到腿上,把止血的粗布紧紧抓住。
她一定要这个女孩活下来,她妈妈的悲剧,绝对不能再重复。
一路上风很大,头发在头巾外吹乱了,衣服几乎起不到保暖的效果。两边的景色就是一片接一片的白光,但庄非眉间没有胆怯,只是紧搂怀里的女孩,想起让在清真寺说过的一句话,还有他的声音。
他说了好多次,阿拉伯语,希伯来语,英语,汉语,只是三个字——“我爱你!”
当天下午,在镇上唯一的医院,庄非为这个女孩献了800CC血。
在那间破旧的医院里,为了给孩子凑钱治病,庄非和她的父亲先后献了六次血,其实不是献,是卖。
女孩送到医生就在谈钱,简单的英文她能听懂,抓着桌子问面前的人,多少钱,什么钱!战乱里什么都昂贵到没道理,最破的床位,要的却是最高的价位。
没有别的选择,被带到有消毒水味道的房间,谈妥了价格,她生平第一次卖了自己的血。
第一次只是觉得针扎得很深,浑身都跟着痉挛,竟然比想象要疼,但疼在其次,心里想救那女孩的心思更急。第二次躺在同一张椅子上,已经感觉体力不支,几次想叫停。这些天吃不好休息不好,从离开耶路撒冷流离失所开始,养好的元气又散了。
血,失去一点精神会差一些,但失了血还能再制造出来,生命只有一次,女孩的妈妈已经死了,她不能让她也死。
第三次和第四次之前,有人给她喝了两杯微甜的水,在走廊里躺了几十分钟。再抽,不得不换胳膊,一针扎不出来,又试了一次。抓在椅子生锈的边缘,指甲掐着掌心,终于出血了,一种晕眩的放松,第四次,甚至不知道针头已经扎了进来。
女孩的父亲在一边,伤了的腿似乎很厉害,还是坚持要一起卖血。他们没有钱,只有血,抽到第三次时,孩子的父亲待在旁边,庄非顾不得听感谢的话,已经感觉不太舒服,冷,心慌的厉害,头晕,握着拳半躺着一直忍受到结束。
庄非不知道那些血到底有多少,从椅子上起不来,被人抬到了外面。医院小的可怜,连休息的地方都没有,她极度疲倦,必须吃东西,休息。交涉下,大家决定送她回去。
女孩的父亲用卖血的钱给庄非买了些吃的,往她嘴里喂了几块糖,喝了一杯热的糖水。拜托送他们来的村民把她带回去,临走时,又在她手里塞了些钱,说了好多次谢谢。
另一种语言的表达,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父亲的声音哽咽,庄非对着眼前的白光笑了笑,闭上眼睛在车上躺好。
她还是乐观的,乱世里,相信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比如这个收留她的家庭,可爱的孩子,送他们来的村民,甚至没有加害她的阿拉伯男孩,还有第一个把她赶出来的家庭。被迫无奈的选择,如果是温饱有依的正常生活,他们一定不会这样。
她不在乎钱,只要能救那个女孩就好,她看不见他们怎么治疗,但觉得有了钱就有救了,她父亲也能吃上一顿饱饭。
回去的路上,一路昏睡着,风比中午还要凉,身上盖了厚一些的东西,依然觉得冷。回到村里,被抬下车到了别人的房子里。没有羊圈的腥臊,进门听见几个孩子熟悉的声音围在身边说话,Suha用小手摸她的脸,叫着她的名字,Zusa,Zusa……尽管不好受,但又觉得开心,Suha就像自己的小妹妹,小女儿。勉强张开嘴,叫了两声Suha,她的小手停在她脸颊边,沾到了暖暖的泪水。
吃了些东西,没几口就感觉咽不下去。被大家抬到避风的里屋,几个女眷都在,安顿她躺好休息。
这个夜很长很难熬,从来没觉得这么难受过,即使胸口骨折的时候也要好过些,至少能睡过去,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却醒着,一分一秒都有感觉,想睡,又害怕。眼前有一点残存的光,是地铺旁边的火堆,手指张开,碰到发烫的石头,感知只有这么多,身体像被抽空一样,躺着,醒着,四肢百骸里都是倦累,觉得自己在飘,在海里或云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他怀里。
太想他,不舒服的时候,除了他什么也不管用,黑暗里能看到他的样子,黑亮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有宠爱,也有严厉。眼泪从阴暗的一侧滑下去,被火堆烘烤的一边,渐渐热起来。
后半夜想喝水,说了几次才有人动,过一会儿一条毛巾压在额头上,又说了一次,没人懂,只能放弃,话很难完整,只能勉强接着休息。
睡了一会儿就会热醒,然后又睡着,冻得浑身发抖。
怎么了?病了吗?
空袭轰隆隆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Suha和姐姐就缩在脚边睡了,搭着她的毯子。身上还是冷得哆嗦,手碰到那块热烫的石头,竟然没有那么热了,缩回来,抓着毯子的边缘,努力睁着眼睛,不让眼前的光消失,害怕再睡着永远也醒不了了。
外面突然有响动,听到开门声和男人们说话,像是吵架。里间的女人甚至开门出去了。一阵很冷的风,吹的火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
有脚步声,头侧了一下想听真切,动一下也没力气了,身上压的毯子太重。
光暗下去,阴影打在脸上,是有人来了。首先是恐惧的感觉,两个孩子似乎都离开了身边,孤零零的躺在地上,躺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谁?想发问。
千万不要是离开的男孩,或者那个女人。
咕咚一下,草席跟着一震,额上压的布巾歪在一边。
手神经质的在火边的石头上摸,心里承受不住地恐惧一瞬间爆发,想拼尽全力抓起来打,如果是坏人,如果是要带她离开的人……刚碰到圆润的表面,手被抓起来,很快的动作又不疼痛。身子离开了简陋的草席,卷进温暖的怀里。
粗重的呼吸拂过,外衣的质地曾经抚摸过很多遍。手被拉着举起来,贴在刺人的胡子上。
心跳混乱,觉得眼前的光在消失,失血的晕眩里,从狂喜变成害怕,又变成疯狂的思念。他从黑暗里来了,来接她回家了。
终于来了,一定是他,不是她在做梦!
想说的话太多,心里咀嚼着苦涩,又说不出来。想听他说话,可只听见哽咽和艰难的呼吸,是谁在哭?
看不见,以后都看不见他的脸了吗?他还不知道,她看不见了。
伤痛的委屈,身体里另一种难受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似乎是最后的告别,回到他的怀里,就没有别的会伤害她,这段日子,过的太辛苦了。
使劲张嘴,干涩的嘴角挤出了半个字。
连他的名字也没叫完整。
贴着粗糙的面颊,手腕极细,手指微微动了下,颓然垂了下去,她在他怀里的侧影,衰弱到极致的美丽。
满怀喜悦的找到她,穿过炮火袭击半夜闯进村子,让从没想过,重逢的一面会见到生命衰竭的庄非。
他要把她找回来,带她离开,举行那个错过的婚礼仪式,还有很多很多年的未来,两个人的未来……庄非救了那个女孩,但是抽走她血液的针管,也抽走了她的健康,甚至是全部的重逢喜悦……在检查站耽误了很长时间才通过,因为军事打击,外交人员禁止进入西岸,使馆的文件、照会护照都不管用,军人甚至要扣车子。
没办法,沿着隔离墙每个口岸试机会,最后总算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穿过了警戒线。如果再早两天,或者一天,她也不会出事。
几个女眷在旁边解释情况,摸着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热。想连夜赶回耶路撒冷,男人又劝等到天亮停火再走,毕竟安全最重要。
她躺在怀里,样子安详,可越是这样的安详,越扯得心里无法忍受。
留下来过夜,光着急不是办法,给天放明放打电话,到口岸等着接他们,提前通知医院准备。
车程计算,至少要开一天,她身子很弱,白天不知抽了多少血,能不能坚持到回去。解开身上的袍子,推高袖子一检查,让的眼睛红了。
两个肘关节都缠着纱布,也算不上药用纱布,暗黄的表面透着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