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乾坤袖里藏
笑拥山河同祝梦,
醉看清风入帘陇。
苏合香丸麝息香,木丁熏陆荜檀襄。
苏合香的调治过程极其考究,我一边翻看天香阁里残存的香谱,一边将所需香料别类放在桌上。
在天香阁两年时间,我将残存的香谱香册研习透彻,虽然功夫没有小谢那么深厚,但一般香囊香丸的炼制已不在话下。
“从安息香的兰膏里挖出一两苏合香油,再取无灰酒一升混上安息香熬透,”拿支小钗将书页拨过去,我捣鼓着手里的香料,“沉香、麝香、丁香、白术、青木香、木犀膏子、香附子,诶?这香附子还要先抄脱毛,还有什么……水飞朱砂、诃黎勒、白檀香,荜拨各二两,研碎的龙脑,熏陆香各一两。”
将材料调整齐全,我拿起一只坛罐:“诶呀呀,还得将白蜜炼合成膏状,再丸成龙眼大小,好麻烦的过程呢!”
几日前回到含章宫,我将装满洗天池水的酒坛子扔到房间角落里,便开始着手准备给冼觞阁主上的苏合香丸。这东西原本在天香阁存了不少,可惜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我只有按着书上所录的方子一点一点重新研磨。流矽要得急,我少不得硬着头皮尝试做。
将几味香料放进木臼里捣碎了,药杵有一下没一下的落进碗里,咚咚地杵捣声逐渐催眠着我的神经,我出神地望着水阁外那几株盛开的粉樱。
樱花璀璨,被风一送飘下无数花雨,粉粉白白。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像极了那天所见的山景,漫山遍野的桃花,碧绿如洗的清池绿水,参天古柏下,那一抹绚丽夺目的红影……
一念及此,我摸了摸脸颊,那日挨得巴掌着实不轻,害我吃饭的时候都不敢用力咀嚼,勉强喝了几天的汤水。
随着绯红身影浮现脑海,自然而然又蹦出少年姣好的容颜,细眉凤目,翘鼻朱唇,披散在肩头的黑发拢着半张瓜子小脸,真真是风情万种,千娇百媚。
‘我问你,刚才那一幕可好看?’
少年郎盈笑的眉眼迷离在山桃烂漫下,仿佛是山林里一点花魂幻化而成,旖旎艳丽。
‘你如何谢我?若不是我,他又怎会注意到你?’
可惜那人满嘴胡言乱语和如花娇靥背道而驰,他故意害我被打,还舔着脸讨便宜。我咬牙切齿地想着,眉头越皱越紧。
哼!臭小子以后要是让我再见到,看我怎么好好‘回报’呢!
想归想,我身在含章宫,哪来机会再遇到他?更遑论报仇雪恨了,叹口气,最多心里多唾弃他几次好了。
回宫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将冼觞阁玉珏还回去。几天来细心研调泉水,待苏合香丸充分溶入后,我抱着酒坛找去冼觞阁。
走到门口时,护卫见是我未加阻拦,将我放进去。我心里暗自疑惑,莫非他们个个都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见我一面便记得了?
冼觞阁满院广植芭蕉,其型似伞,蕉影下歇着几只闲鹤。
这阁里少说几百号人,我要找出给我玉珏的丫头如同大海捞针,绕着冼觞阁走了一趟没遇到半个人影,我又抱着酒坛子走回正殿。
殿廊上几个宫人聚在一处,正嬉笑着逗弄架上的鹦哥儿,见我抱着坛子要进去,其中一个冲我招了招手,将手指放在唇上打了个噤声。
我迟疑下,凑到跟前问道:“姐姐叫我有事?怎么不让妹子进去呢?”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坛子,悄声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冼觞阁?是做什么的?凭你有再大的事,现在进去绝讨不了好去,快回去吧。”
我一指酒坛,不解地说道:“这是流矽主上吩咐下来的差事,前几天阁里的一位姐姐交给我,让我今日送来。”
她瞄了我几眼,压低嗓子说道:“妹妹今日趁早回去,什么要紧东西非赶在这会子?当姐姐的好心提醒你,咱们主上现在阁里大发雷霆,凡是身边的人都免不了挨骂,你就别上赶着点眼去了。”
我心里疑窦丛生,立刻诚惶诚恐道:“多谢姐姐,要不我闯了大祸还不自知呢,不知主上为了什么事发脾气,莫非有人惹她不快?”
她挥手摒退身边的宫人,将给鹦哥添食的小银勺放回架上:“听说里面丢了件要紧东西,什么金还是玉的,咱们这些不在主上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是受不到嫌疑,但你这时候去还东西,岂不是自惹麻烦?”
我心里悚然一惊,冼觞阁里居然丢了东西?有人竟敢在公子兰和流矽的眼皮子底下偷盗,胆子可委实不小啊。
我赶紧满脸堆笑,对她千恩万谢:“姐姐真是好人,若是姐姐刚才不拦我,我险些闯了大祸。我这就回去了,过几日再说吧。”
那宫人挥手叫我赶紧离去,我也不再耽搁,趁着空溜出冼觞阁。
默坐在行香水榭里,我捣着香料,心里猜想冼觞阁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流矽如此大发脾气,闹得满阁不安。
什么金啊,还是玉的……
脑子里灵光乍现,莫非……!?
我赶紧从腰上解下那块莹白璀璨的玉珏,回想前日品酒大会,冼觞阁里那无名少女塞给我时,并未说过此物何等重要。当时我也没细想,接过来就悬在腰间,现在仔细琢磨,竟是越想越害怕。
按说这玉珏既是紧要东西,流矽怎会轻易交给下人?又怎会辗转到了我的手上?何况平日我不出行香水榭,含章宫里认识我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那少女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天香阁的人?又这么好巧不巧地将玉珏交给我?
该死!
我昏昏噩噩地踏进了人家早已布好的网中,就差有心人收线了。小谢死了不过两年,我就这么松懈心志,我怎么能忘了这里是含章宫,若耶花溪埋枯骨的道理,我怎么能忘!
公子兰在冼觞阁那日瞅我几眼,恐怕就是在提醒我莫忘了身处何地,这宫里时时刻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无数颗心在猜。
我,我可真是愚笨至极了!
细看手中的玉珏,将它握在掌心里摩挲着,圆玉中缺,质地冰凉,寒意从指尖直传到我的心底。
好一出蕙质兰心的嫁祸江东之计,我倒要看看,这背后指掌乾坤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日拂晓,我早早起床,将满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斜插上支玳瑁镶琉璃珠花簪,从柜里找出件家常旧衣穿在身上,坐在轩厅里继续磨香料。
今儿是公子兰的生辰吉日,含章宫上上下下热闹非凡,这几天见多了宫里的妙龄少女们满面春光,估计私下都在盼望贵人早日迎门,她们急着想嫁人了。
我无聊地打个哈欠,此刻正殿那边人多事杂,乱哄哄的闹了有些日子,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出席,也不会有人在意。
如今公子兰的身前身后跟着连浣姑娘,他哪里还想得起我是谁?连真姑姑早看透了我不得公子欢心,两年来对我爱搭不理,我在她的意识范围内形若透明。
没人搭理,我乐得清闲,每日里观花赏鱼,流连轩馆亭台。闲人自有闲人福,我自在逍遥,无人管束,简直过上了神仙日子。
水榭外响起脚步声,轩廊下伺候的宫人挑起帘子,我抬头看向来人,心头划过一丝诧异。眼前的倩影比起两年前最后一见窈窕得许多,合身透出妩媚风韵。
“诶呀,真是稀客!连心姐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姐姐是来找些荷包戴着玩吗?”我挽起笑脸,放下了手里的木臼。
连心摇头,正色道:“我来是为了请妹妹去呈恩殿,咱们主上在天香阁外相候,请姑娘移步吧。”
我心里一叠连声叫苦,怎么连慧跑来堵我的门?她自己爱去凑热闹便去好了,拉上我算什么?
心里百八十个不愿意,脚下不敢耽搁,我随连心走出水榭。天香阁的残墟旁,连慧拄着根沉香龙头拐杖站在樱树下,从杖首的龙嘴里衔下一尺来长的绛紫流苏。
我走到连慧面前,恭敬地屈膝拜身,她一双冷目扫量过我,将我细细地从头看到脚,随即哼了声:“不语丫头,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百草堂里一别两年,你越发出落得标致可人了。”
我赔上笑脸,说道:“主上的精神也越发矍铄,竟比两年前看着还清健,今儿怎么有空来天香阁,前面不是……”
她拄着拐杖迈开两步,回头示意我跟上:“今儿是公子的好日子,含章宫上下人等都去给公子庆贺生辰。你不去,是故意抬高身价给众人看呢?还是有心和公子过不去?”
连慧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我脸上的笑容十分尴尬:“主上说笑了,不语人小言微,去了也只是徒添笑料,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心里盘算着不如在天香阁中默默给公子祝祷生辰,再多炼几味香品给各宫的姐妹们赏玩才是正途。”
“想不到你还是这么牙尖嘴刁,如此说来,你不去倒合情合理了?”连慧瞪我一眼,我赶上去跟在她的身后,不住口地说不敢。
连慧不紧不慢地走着,也不知她是急还是不急,照这么走下去,走到明年也到不了呈恩殿。连心随在她的身侧,手中捧着一只红缎锦盒,应该是献给公子兰的礼物。我瞥了眼自己的一身装扮,两手空空,不禁怀疑这是连慧故意整我。
“小丫头,今儿呈恩殿上很是热闹,东皋和栎炀两国,各有一位贵人驾临。咱们公子苦心筹划了多年,希望此番过后,他就能如愿一步登天。”连慧喃喃说道,她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模糊地咀嚼着内中含义。
“公子是醒月国的贵人,何况又是天下人口中的神仙人物,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过公子?”我连捧带吹地猛夸公子兰,连慧听在耳中必定受用。
她放缓了脚步,几乎是一走一顿。绕过镜月湖后,她停下脚步望向我,我被她看得浑身别扭,大气也不敢多喘,恭敬立在一旁等待老太婆训话。
“小丫头,二郎在你进宫前,就没讲给你当今天下的形势吗?”连慧的口气有些不置信。
我错愕地抬眼看她,天下形势?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那时不过是个懵懂顽童,美人爹爹何必对我讲什么天下?
“咳!看来你确实是不知道,二郎太宠着你了,连这些也不告诉你。我问你,你可知咱们含章宫的来历?”
连慧的脸色不善,我赶紧答道:“这个我知道,含章宫是醒月国的公子府,深受世人景仰。”
她点点头,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这含章宫算起来,比醒月国的年代还久远。千年前天下还没有醒月,却已经有了含章宫,神女迦兰一手开创醒月国史,她的旧居兰心阁经过历代扩建,才达到今日的规模,并在二十二年前更名含章。”
连慧说着,叹了口气:“不怪你无知,想你入宫时年岁尚小,知道这些个陈年旧事又有何用?醒月皇族尊章姓,这含章宫,便是醒月国最尊贵的地方。公子以柔兰阁为居,宫中又以兰花独尊,自为感念神女迦兰护国有功。”
心里有个声音隐约告诉我,含章宫背后的真相绝非如此,我却只能听连慧说下去。
“如今天下三分,东皋国富民安,栎炀兵强马壮,还有诸多小国自立,醒月如同被人含在口中的一块珠玉,惹来四方虎视眈眈。咱们含章宫在外的声名极响亮,人人都说含章宫是醒月神话,是不灭的传说,其实也非虚言。公子兰借神话名声鹊起,在醒月广得民心,鸿鹄之志,非燕雀可媲。今日含章宫里迎来东皋和栎炀的贵人,公子定会趁此时机拉拢人心,为将来登天揽月再铺阶石。”
“拉拢人心?”
我随口念了句,连慧微微颔首,漠然地注视着我:“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不过是望你别走了谢丫头的老路,回头坏了公子的大事,老婆子第一个就容不得你!”
我惶恐低头,连慧续道:“我看你能识大体,虽然性子乖张,可聪明也有聪明的好处。当年我嫌你心性不纯,但你助公子不动声色铲去废棋,没有惹来那些安插在宫中眼线的注意,也算让老婆子对你刮目相看。现今你大了,就更该明白做人处事的道理,尽心尽力辅佐公子才好。将来公子鹏程万里,自然不会亏待你。但你若太过自以为是,最终落个不得善终,可就得不偿失啦。”
连慧一句比一句说得重,我心里惊慑,不敢太露在脸上,惟有诺诺地应了几声。
公子兰贵为醒月皇族,身份复杂,他有心登天,我却无意相随。
世人皆把身入含章宫视作莫大的荣耀,却有几人知道在这层层浮华艳丽的表象下,隐藏的杀机四伏?
公子兰,你是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素辉皎月,让人望而生畏,却又无端向往。
即便是登天揽月,于你来说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将世人踩在脚下,睥睨众生,你究竟还藏了多少秘密?
含章宫阁,若耶花溪,又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
只为了,垫作你登天的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