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冷玉落烛烟
玉盏杯倾荷叶露,
金樽换罢酒意阑。
简荻就着我手中的金樽抿了口酒,一双凤眸却淡淡地扫过来剜我一眼。我会心而笑,将手中金樽缓慢放下。
夜色正阑珊,酒香漫溢。美人们在席间推杯换盏,唇边盈着嫣然的巧笑,流情的眉目似有意无意地徘徊在简荻面上。
我偏过头去打量他的神色,被握的指间蓦地紧了下,他的眉头逐渐拢起,嘴角习惯地扯下个淡薄的弧度。
呵呵,这样就生气了呢,长大了反倒不如以前可爱。
心里憋着笑,面上依旧装出端庄雅致的样子来,我提起筷子夹了口菜。浓郁香馥瞬间在唇齿中散开,紫宸府的厨子近来烹调蘑菇的手艺倒是进益了不少。
想起来也是件可笑的事,前阵子我突然爱上豆腐这口儿,便吩咐了日日要吃豆腐,连续吃了快要一个月后,清瓷苦着脸抱怨这府里如今赶上豆腐聚会,天天煎的炒的烹的炸的全是豆腐,吃了几十天了看我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她这颗脆弱的少女心早就碎成了豆腐渣。
于是眼珠一转,和颜悦色回了她句,那咱们改吃蘑菇吧。自此后紫宸府从上到下日日吃素,直吃得人人谈菇色变,如魔似幻。
简荻看我半晌不语,只是笑看着众人吃喝,夹起些芙蓉糟溜鸡丝递到我的嘴边。
“丫头,张嘴。”
我乖巧地张口含住那筷子鸡丝,脸上摆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边细细嚼品着杂在鸡肉中的调味,边挑起眉梢望着席下的众多美人。
这份特殊的荣宠,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却是我想躲却躲不过的。
谁幸?谁悲?
唇边溢出丝浅笑,目光在白舞雪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一代而过,我望着简荻说道:“阿荻,我要吃白姑娘面前那盘蜜饯。”
他眸底闪过了然的神采,不动声色地招手让一旁侧立的侍从端来盘子。白美人鬓边飘垂的发丝散入风里,一双美目透不出情绪,只是模糊在这满桌蒸腾撩人的烟气中,瞧不真切。
我用银签扎住一块蜜饯,动作舒缓地送到简荻前面:“阿荻,张嘴。”
他配合地张口含住蜜饯,从眼角流出笑意,看他细嚼慢咽吞下后,我又问道:“还要不要再吃颗?”
他摇头,轻声说道:“你呀,安分片刻不好吗。”
我眨下眼,委屈地撇嘴:“难道阿荻不爱吃蜜饯了?那换个口味吧。”说完,抬手夹起片火腿递过去,腕间的玉镯脆响连片。
珠玉高华,宝石璀璨,我在席首谈笑风生,身边陪伴着戏中的男主。一场风月,一场浮华,只为刻意做给台下看戏的众人。
他又咽下火腿,终于抬手制住我继续伸筷的举动:“好了,再喂下去,丫头你今晚可还想安稳走出这德馨园去?”
“有阿荻你在这儿戳着,谁敢动我半分?”挑衅地笑回去,他的脸上露出宠溺的神情,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话说得明了,戏也该开场了。我将面前那盘子蜜饯推出老远,冷了脸,一字一顿扬声说道:“殿下今夜摆宴德馨园,差不多也该是时候说正题了。”
尾音消失在瓷片落地的破碎声里,不知是谁失手打破了酒杯。席面瞬间寂静下来,琉璃灯影晃过一张张美人面,照得惨白中透出妖冶,仿佛打出樊笼的妖精们倾世而出,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芒。
看来今夜这些个美人们也都是有备而来,简荻的皇世子身份刚被昭告天下,紫宸府立刻水涨船高,前几年还算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这如今闹得沸沸扬扬。
从前的他是东皋的贵公子,现在的他是被国君认在嘴里的皇世子。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贵,让人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味道,里面闪着些前所未有的光芒。
简荻拿腔作势地咳了声,缓缓开口:“本世子今日夜宴德馨园,有两件事要说给各位美人们听着。其一,前日父皇下旨给本世子指婚了林太傅的二小姐,出不了几个月,紫宸府就会有位世子妃来管辖着各位。”
他的话说完,又一声翠玉落地的碎响,可惜了多好的一只酒杯,听得我一阵肉痛。
此刻放眼往席面上望过去,美人们的脸色斑斓多彩,几乎开了染料铺子。我留心看了看白美人,她咬着唇半垂了头,那脸上落寞凄绝的神情硬是让我的心狠狠抽了下。
简荻何德何能竟让这个美女衷情至斯?若说其他人脸上的失望痛心多少还有些做戏的成分,白舞雪却实在是真情流露。
或者,她也只是个中高手?
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我干脆端起金樽小口抿酒。那边有位叫不上名的美人正举着手里的丝绢擦着眼泪,只可惜泪水虽多,眼里不见半分伤心。哭了一个机灵的,就必然有第二个跟着学。刹那功夫,好端端一场家宴变成了飙泪大赛,看谁那眼泪淌得动人,能打动他们眼里这位皇世子的芳草心。
我甩过去个无奈的眼神,简荻视若不见,悠然坐在椅子里欣赏着众位美人们为他伤心欲绝的表演。
这小屁孩啊,怎么连恶趣味也跟着年纪增长了不少呢?
“哼…”他冷哼了声,无数张美人脸挂着眼泪同时抬起,齐刷刷亮晶晶地望过来。我实在憋笑得不行,浑身颤抖地表达着我此刻无法抑制的情绪。
简荻在我掌心掐了下,略示小惩,随即说道:“其二,今日本世子进宫请命,已经让父皇收回成命,林二小姐做不成世子妃了…”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无数朵心花怒放在美人们背后,组成了硕大壮观的背景墙。
“本世子准备迎娶的女子不是林二小姐,而是她。”
当简荻那根葱玉似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时,我看到硕大的背景墙坍塌了,燃烧的怒火铺天盖地向我袭来,那一张张风华绝代的小脸上狰狞着恨不得把我咬碎了碾成灰的愤恨。
厄,简荻你真的会保护我吧?下意识望过去,他的眼里盈着抹暧昧不明地笑意。
冷汗慢慢沿着额角滑落,脑袋越发重起来,钗子戴太多,千金压顶,我粉有压力…
“殿下!”某位勇气可嘉的美人起立,隔了席面遥指着我,“若说咱们紫宸府未来的世子妃不会是太傅家的小姐,却也轮不到她。她不过一个下人身份,当年不明不白地跟了殿下进府。先不论殿下是否真心喜欢她,单就是身份这层,恐怕也不配做咱们东皋的皇妃!”
她咄咄逼人的姿态,让我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连慧。听到她说了那句殿下是否真心喜欢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简荻,他眼里的笑意不减,仿佛一个旁观者在观赏一出事不关己的闹剧。
他是否真心喜欢我?
是否真心…
疑惑的目光一闪而过,我收敛了眉目低下头。
是啊,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是多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年如玉的面庞滑过记忆,他搂我在怀里,喊得那么大声,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
那时他身上的桃花香,至今还残留在脑海里。他的眼中有我读不懂的忧虑,也有我看不透的深沉。
心里蓦地冷了下,也许是夜风乍起,吹凉了我单薄的衣裳,乱扬起裙摆上的丝绦,纠缠错落的串珠彩线,如千千丝结。
无尽的惆怅涌上心口,默默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撤出来,如此轻易,瞬间失了温度的手指,甚至还在贪恋着方才围绕指间的温暖。
阿荻啊…
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刚要缩回来的手,刹那间重又被裹进了滚烫的温度里。他的五指张开,在我的手指间游走,交缠,紧扣。
呵呵,阿荻啊,不是东皋的公子荻,这一刻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与我十指紧扣的男人,是只属于我的阿荻,桃花般美丽的阿荻。
何必去追逐那莫须有的答案,听凭有心人捏造的爱语。他是否真心对我,我又是否真心待他,都融化在这片刻的温度中。
提花铜鼎里飞腾着袅娜的烟气,缭绕在席面上。一盏又一盏琉璃风灯摇曳不定,被夜风恣意戏弄。夜深了,头顶上的星辰越发闪耀,岂是这些凡尘的明灯可比。
隔着飞烟看过去,美人脸上端着义正词严的肃穆,嘴角上扬的弧度里写满不屑。
抬起右手放到桌面上轻轻敲击,我注视着食指和中指上那两根刻意修整过的指甲。我喜欢将这两根指甲留长,然后用艳丽的花汁将它们染成豆蔻的颜色。就像当年连真姑姑的豆蔻红指甲,无端妖魅,美得让人羡慕。
咚、咚、咚…一片寂静中,指甲敲击桌面的钝声也变得刺耳,仿佛是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在神经上,震颤了心弦。
“我也以为刚才黎姐姐的话有道理,殿下乃是我东皋无上尊贵之人,怎可轻易娶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又一个反对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
这是,第二个…
指尖仍然未停地轻敲着桌面,直到议论声和讨伐声此起彼伏在耳畔,德馨园一时间成了口水战场,矛头一概都指向我这个来路不正的女人,不知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迷惑住皇世子,妄图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清秋美梦。
听了半天,再没有新鲜的骂辞冒出来震撼下我的心灵,我挣脱了简荻的手,从金丝楠木的龙纹凤椅中站起身。
微扬起下巴,不敢过分用力,眼里浮起时常在简荻眼中闪过的睥睨众生的狂傲,我缓缓开口:“听闻三个月前,醒月国历经数年的叛乱终于平息。陵州的章兰皇子以十万铁骑踏平了逆臣反叛的野心,更是将醒月国边境外推了上百华里,纳临近无数小国于版图。当年含章宫柔兰阁,想必众位在座的也都有所听闻才是,娉婷玉宇章台路,若耶花溪柔兰阁,是万世传诵的神仙宫阁。我花不语自然配不上东皋的皇世子,但不知醒月国含章宫的贵人,是否够格戴上这顶东皋皇妃的凤冠呢?”
夜风飒飒,吹凉了桌上的佳肴,也吹淡了氤氲的烟气。简荻优雅起身,收拢了玄黑的衣袖,伸手过来拢在我的发髻上。
一根明月钗被他取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根,二十四根碧玉明月钗从头上摘下的瞬间,满头青丝随风而散,飘入身后浓黯的夜色中。
他托起我的脸,轻柔开口:“你本就是尊贵的人,今后也无须戴这些劳什子。我东皋的皇妃,哪是这些玉石可衬?”
玄黑宽袖遮去了我的视线,再睁眼,德馨园中只有我与他相对伫立在夜风中。
华灯初上,夜荷盈白,浮光掠影中白鹭点着水渡过荷塘。我浅抿口杯中酒,翠玉杯,黄金盏,芙蓉如面声如歌。
暖香微熏了眼皮,斜过脸去,碧华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端然在眼前。心情不错,又是一口酒下肚。
他碧绿的眼眸弯成新月的模样,淡涂了胭脂的唇角扬起潋滟的弧度。
“碧华今后该改口叫姑娘声世子妃了呢。”
将翠玉杯抛过去,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我笑着说道:“胡扯什么,我如今若是东皋的世子妃,还能轻易跑来你这水月阁里买醉吗?”
“那…”他绿眸一转,唇边笑意渐深,“敢情姑娘是嫌殿下不及早安排婚期,等不及了?再者说,姑娘来一次,碧华就伺候一次,也没见姑娘花过半分银钱啊。”
“哧~钱串子。”酒酣人易醉,我放软了身子靠进锦垫中,“碧华大美人可莫要学你们灰哥那么贪财,搞得一身铜臭。”
“那美人该学什么?”他慢慢靠了过来,双手撑在窗栏上,压低了脸庞注视着我。
多么美的一张脸,我忍不住抬手摸过去,冰凉的指尖在触到那片肌肤时,蓦地缩了回来。他的眼底划过流光,抓住我的手贴回他的靥畔。
“姑娘这喜欢占小便宜的性子,这几年总也改不了,当心摸上瘾了,殿下吃起干醋来碧华可担待不起。”
“呵呵,那碧华就不怕我吃醋吗?”淡淡瞥他一眼,将手抽了回来。
“姑娘吃得哪门子醋?”他疑惑不解地问了句,随即恍然而笑,“姑娘莫非是在说…玉笙公子?”
我点头,他笑着将脸伏到我的肩膀上,漆黑如缎的长发洒了我一身。
“碧华倒也真心想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些什么,是咱们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远在天边的一轮银月,或者,是姑娘眼前的人呢?”
“碧华大美人真是明知故问,我心里装的自然是大美人咯。”将他的脸扳过来,抬起两根豆蔻红的指甲,轻轻拂过他的眼皮。
如此美丽的男人,让我也有些情不自禁了。
“伶人自知还没这个能耐,让姑娘真心以对…”
暖香浮动,仿佛是一声叹息划过耳鼓。低头看他,他的脸上依旧是如常的笑容。
“碧华,你可知那素月高处森冷刺骨的感觉?无论是人或月,都是我无力攀附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倒不如及时惜取眼前人来得自在惬意。这些年每每见你,总是表面上风花雪月,却拿你当个知心的。这些,你可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望进他的眼底,那里又有些什么呢?碧华,你终究也只是阿荻的一颗棋,却不知下在了谁的局里。
“姑娘今儿个醉了。”他望着我,说给自己。
“是啊,醉了好,世人皆醒我独醉。碧华,可愿陪我共醉风月?”问着他,醉了自己,醉了心肠。
醉眼问花,花不语。原来自儿个的名,还挺有些意思呢。
“姑娘亲手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醒月国的章兰公子三个月后要行登基大典,含章宫里的贵人们个顶个的尊贵起来,连东皋的世子妃也是那神仙宫里出来的贵人。姑娘明说着自己醉了,心里却比谁都清醒,这样的你,让人看着心疼。”
“有人心疼就好,总比没人疼要好。碧华,殿下定会在三个月内请下大婚的恩典,到时我可就真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看,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什么喜事啊好事都要赶在一起,仿佛是巴不得这天下人无事可做无事可谈。”
“姑娘可会后悔?”他轻声问道,仿佛是怕惊醒了我的沉酣美梦。
“皇世子殿下不后悔,我就不会后悔。女人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模棱两可地回了句,闭上眼,将面前那双碧眸挡在视线之外。
数日后,风莲城中盛传当今的皇世子执意迎娶醒月国的贵人为妃,东皋和醒月两国隐然有结盟之势。
皇世子一场家宴遣散了若干艳姬流伶,如今只独宠着这位贵人,但凡敢在世子面前编排半句贵人坏话的,不论贵贱全都打发了去。
皇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在金殿之上公然顶撞了君上,为求一旨请婚跪在铜雀楼前一整夜…
当清瓷端着兴奋的小脸一一讲给我听时,我也只是清浅一笑。
倚花伴月,香梦沉酣,想我今生得夫若此,复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