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尝作揽月人
玉笙吹老碧桃花,
彩笔初画紫金栏。
行香水阁中高挑的翠绿纱帐被风拂动,临水漫扬。
我屈膝跪在花瓣蓄心的香垫上,及膝高的方桌上供着锉金十方炉。炉顶铸就了蓬莱仙山,一条游龙透雕在炉身上,缠绕山峦而上,山间隐约可见百鸟走兽,炉底饰着卷云纹,飞浪腾蛟,做工极为考究。
十方炉旁,长型锦盒里盛放着数寸长的熏香。小谢说这叫聚烟香,点燃后烟气不散,腾袅婀娜,极适合用来调心养性,开灵启窍,于练功的人来说是极难得的修炼辅品。
寸来长的聚烟香凝合了泽兰、蕙草、艾蒿、郁金、独活、丁香、伽南香几种香料,又添了冰片,小谢用指甲挑了些许白檀精油放进去,将玫瑰花瓣碾成汁液,十几味香材于每日正午按着五行生克天干地支的推算细心调制,直忙了半个月才做成。
快完工成型时,小谢嫌香品的样子不好看,又将之前收集的凤凰花也碾成沫加进去。这一下可苦了我,整天拿着把刮刀剁红花,直剁得我看了凤凰花就想逃开。
小谢说这香燃烧的时候,会冉冉飘出一道凝而不化的红烟,再配上锉金十方炉,最是好看不过。她的纤纤十指摩挲着聚烟香,指端被凤凰花的残沫染红。我连连点头称是,小谢这等调香圣手说好看,绝差不到哪去。
一切准备停当,小谢握住我的手目光殷切地说,这香和香炉就烦劳小丫头送去娴月殿吧。我浑身顿时泛起寒意,语重心长地推辞,此等绝品好香还是姐姐亲自送去更妙。
小谢不容分说,丢下东西拔脚跑回了天香阁,动作干净利落。敢情她同我一样,视娴月殿为恶鬼府,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站着进去最后横着出来。
没奈何,她跑了,只好由我去作挨棒打的报香鸟,我手捧着香品站在天香阁的月洞外,两行热泪心中奔流。
眨眼的工夫,小谢又一派悠闲地从后院里转了出来,手里拈着朵缀丝白兰,簪到我的鬓发里。我刚要开口,她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闪身进了画楼。
事成定局,我满心不情愿地一步三蹭向娴月殿进发,每走一步就回头望一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含章宫中的亭台楼阁、画舫水榭数不胜数,晨光点点映照下,九重宫阙泛彩崇瑞。我凭着记忆摸索前进,浑浑噩噩也没心思欣赏如斯美景,一路僵直步伐走到无字白石牌坊下,娴月殿就巍峨矗立在石坊之后。
前一日小谢翻箱倒柜找了套白衣出来,天蚕丝冰绡绫,裙裾和宽袖上工笔描绘了几支荷花,白衣墨荷,极是清雅。
早起她将这袭白衣一股脑都套在我的身上,还特意从妆奁里翻出几支小巧雅致的发簪搭配。现在想来,她定是早就预谋好让我去为连汀献香,故而先将我打扮齐整了,端显郑重其事。
我抬手拂了下裙摆,又低头审视周身,确定无一丝瑕疵可挑后,方敛眉垂首走到殿宇前。娴月殿门外早有宫装丽人端立,她一言不发地接过我手中的锦盒,引我走进殿去。
娴月殿内一如初见时的清冷空寂,冗长走廊两侧的鲛人灯恒古不灭,殿中飞纱翩扬,流苏坠地。刚踏入大殿,熟悉的诡秘气息裹着阴寒迎面袭来,我的后背上刹时间冷汗淋漓,白衣紧贴住肌肤,寒气针扎般疼入骨髓。
莫名的恐惧如影随形缠上心头,让人无端压抑,银盘中妖冶的冥蓝色鲛油飞迭扑跃在半空中,仿佛魍魉鬼火。
我尽力控制步伐朝幽暗的长殿尽头走去,一路不敢稍抬眉眼。鲛人无声跪拜在身侧,一双双微睁的眼眸擦过视线。在前引路的女子莲步款款轻移,竟似毫不在意这满殿的凄清冷寂。
水晶帘后月纱低垂,连汀躺在雁翅榻上凛然不动。我上前几步,伏跪在木阶下。
“天香阁进献聚烟香十方炉,以供娴月殿连汀主上赏玩。”
第一次在娴月殿中开口说话,音尾流漾在穹隆下,渐渐地消失于身后冗长的走廊中。月帘后一片沉寂,细若游丝的森冷透帘而出,我忍不住哆嗦,仗着胆抬起头看过去。
月纱轻摇,似乎随时都会泻出帘后人的面目。水晶流光魅影,木阶旁端立的佳人正是被赐名连浣的雪衣少女。
原来她被安置在娴月殿,整天面对连汀这冰山美人,不知道会不会严重影响她的身心健康。想来也挺可怜,正值青春韶华的少女们被送进含章宫,有幸获选的整天为奴为仆,不幸落选的还不晓得结局如何。
盯着连浣毫无喜乐的脸庞,我的脑中晃过一角绿衫。若我不是身在天香阁,会不会现在也变得如她这般冷凝刻板?
连浣将锦盒捧到月帘前,水晶影动,连汀从榻上坐起来,月纱蓦然飞展而开,娴月殿中的帷幕纷纷翩跹舞动,折光缭乱。
我终于看到了连汀的真面目,雁翅榻上正身端坐的宫装丽人,鸦墨长发盘拢脑后,素淡白衣,素淡容颜,她的一切都素淡到及至,一张未施脂粉的素颜,美到不可方物。
直到膝盖上传来尖锐的痛感,我才从连汀的潋滟容颜上移开视线。在此之前,我见过不少美人,连真美艳高华,娘亲温婉柔美,花家寨里的飞雪弄影娇俏动人,含章宫里十步一景可入笔墨的仙姿宫人们,还有天香阁的少女小谢,这些美人们各有丰采,却都无法与连汀媲拟。
她的黛眉浅蹙,眸光微微流转间似能攫取神魂,她是冬日里凝结的一枚冰凌花,精致剔透。
连汀略昂额头,双眸凝霜散漫而过。我只觉霎时间锋芒在背,鼻尖上缓缓渗出细密的汗珠。
“天香阁今年的供品倒也别致,小谢越发会做人了。本宫这几日正在凝功聚神的关键时刻,难为她竟连天香阁的镇阁之宝十方炉也献了。”连汀的嗓音沙哑,如被冰辙削过,我心头一震,她的声音和她的外貌极是相悖。
“想来谢姐姐也知主上正需此物,故此尽心尽力地研调周全,才敢呈给主上取用。”我小心翼翼地答道,边说边揣摩连汀的脸色。
她听我说到尽心尽力几个字时,唇边漫起笑意,点了点头:“她有这份心意就好,当年连碧姑娘获罪贬入天香阁,算来与本宫已有十年未见。本宫自来十分想念她,她可好吗?”
我一怔,随即明白她口中所说的连碧就是小谢。原来小谢曾经赐名连碧,且是被贬谪入天香阁,怪道她说我当日听差了连真的话,将罪人听作贵人。
“谢姐姐一切安好,劳烦连汀主上记挂。谢姐姐在天香阁曾说改日定要亲来拜见主上,只是眼下还有其他宫里吩咐的香品待制,实在无法抽身。”
连汀眸中冷光似不经意在我脸上流过,凝声说道:“亲来拜见?她何时获准可以踏出天香阁了?花不语,看来你的谢姐姐什么也没告诉你啊。不过这样也好,少知道一分,便少一分挂心,少一分挂心还能活得更自在些。”
她的每句话都如冰刀锉过我的心头,我呼吸微窒,隐约听出她话中的含义直指小谢有意隐瞒了带罪之身,并未对我实言以告。我想起小谢站在凤凰木下说过天香阁重振有望,当时她脸上那种莫可名状的寥落,此刻想来仍感恻然。
或许,小谢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单纯烂漫?而天香阁第八重宝楼里,又藏了什么秘密呢?
越来越多的疑团在心中翻滚,我抬眸望着连汀秀美绝伦的脸庞,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和百草堂的连慧如出一辙。这含章宫里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透着说不出的诡秘,时时刻刻让人如坠雾中,直憋得我想破口大骂。
可惜,我有心没胆,只好乖乖做个锯嘴的葫芦……
“花不语,你献香有功,本宫该赏赐你什么好呢?”
我慌忙朝上叩头,直起身时回道:“我不敢领主上的赏赐,这原本是天香阁份内的事。”
连汀向前倾身,口气和缓地说道:“你辛苦跑来一趟,本宫若让你空手而回,岂不叫人笑话娴月殿没了规矩?”
她唇边挽笑,纤手飞扬,一道金光闪烁而过。我还来不及看清,只听耳畔‘叮’一声,一支凤纹鎏金的发钗正落在我的脚边,钗头上卷蔓凤翼兀自晃动。
簪于我鬓角的缀丝白兰被劲风扯动,忽地散成数瓣,纷纷如雨零落在凤钗四周。我愕然看着四散的花瓣,耳中传来连汀冰削般的声音。
“含章宫以兰为尊,所有兰花一概不得随意簪戴。你新近入宫不晓规矩,本宫恕你无心之过。金钗配美人,这钗子赏给你,盼你今后谨言慎行,莫要落得连碧的下场。”
连汀赏了我金钗,顺手打散了小谢簪在我发间的兰花。我捡起凤钗□□鬓角,连汀赞赏地微微颔首。
“你回去后替本宫多谢连碧姑娘,赠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涌泉回报。”
月帘合拢,连汀再度隐身在层层纱幕后,我恭敬地拜下身去,站起来倒退着走出娴月殿。
出了殿宇,我长呼一口气,再抬头看看门外高耸的无字白石牌坊,唇边扬起抹浅笑。
金妆宝剑藏龙口,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摘下簪发的金钗,我举起它对着日华端详。双凤翔羽,比翼齐飞,如是再配上那艳丽旖旎的凤凰花缀饰发间,又该是何等样的妍媚动人呢?
回天香阁的路上,我信步游赏含章宫中的景致。穿朱阁,转绮户,越花障,渡横波,我只顾着看风景,待到发现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再回头找路,却已经绕进阡陌花淑中走不出。
心里一急,越发分辨不出经纬,转眼工夫浮云遮日,天上竟飘下雨丝。这倒霉催的!我今年定是命中犯水,之前下湖捞木头就算了,冻得我双腿疼了数日,今天还要被雨淋。
想起雨,心头蓦地掠过月夜下的那抹翩跹白影,惊鸿一瞥后,竟是铭心刻骨般的深印脑海。
那双眼,仿佛在千万年前早已熟悉,如月清冷的眸光中,藏尽了哀思,藏尽了怀念。
是谁?记忆中是谁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曾经望着我默默无言。
闭上眼,眼前一片红雾弥漫,谁的血洒在我的眉间,化作了今生的一滴胭脂泪?
越深入地想,越觉得一切都想不透,困扰在脑海中的记忆混杂错乱,却独独没有那道身影。
身上的衣料过于薄透,我觉出一点微寒,无暇再多想,我抱头蹿到花障尽处的回廊下避雨。
雨落曲塘,如珍珠乱糁打在新荷上,水面泛滥无尽的涟漪。烟雨濛濛,接天莲叶无穷碧,湖上升起一层水雾。
九曲回廊尽头的蜂腰亭中,缈缈白影隐约其间,我展眼望去,白衫蓦然闪过亭角,瞬息又没了踪影。
一时好奇心大起,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廊柱,屏息探头向亭里偷偷张望。亭心中一张梅花冻石桌,桌旁的雕栏畔倚着一抹皓白身影,那人背对我望着一湖烟雨,正凝神聆听着雨打新荷,如墨青丝枕于肩头。
一瞬间神思恍惚起来,我仿佛又走入了那场仲夏夜的靡丽梦境中。眼前虚幻似雾的身影,分明就在咫尺,却像一伸手出去,一切便会流云影散,化作镜花水月。
湖上迎面吹来一阵细风,拂起翦水衣袂乱入风中,亭角的垂帐翩动,将那人裹进一团白雾。我身上的衣服被雨淋透,经风一吹,牙关忍不住互撞了下,那人听到动静,蓦地回过头,与我隔帐相望。
翩若惊鸿,冠世风华!
脑海中油然浮现这八个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就此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过来。”
他的唇角漫扬,流云辉月般潋滟的容颜上绽出一丝浅笑。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美好得令人悠然神往,恍若一则神话,哪怕只是回眸间不经意的一次注视,也是世人梦寐渴求的荣耀。
“我记得你,镜月湖畔的月圆之夜,这是第二次见面了。”
几点雨丝飘过他的侧靥,我着魔似的走了过去。
他很美,即便是连汀,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萤虫之光难比辉月。他的笑容散发着皎皎光华,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又不敢亵渎。我的心狂跳不已,为他的一句话紊乱了呼吸。
“你走近些,让我看清你。”
我依言走近他的身边,他凝神看着我的脸,眸中流光闪烁。
“你的身上湿了,怎么不知道躲雨?”
我低头看向自己,素白的衣裙紧裹在身上,裙裾上描绘的墨荷皱成一团,已经不见之前的素雅。他的手伸过来,掌心中端着一方锦帕。
我一怔,没有勇气接过。相形于他的完美,我突然很想消失于空气中,不想被他看到这一刻的狼狈。
美丽的邂逅,应该是他白衣素雪,我裙裾翩跹,在霏霏细雨中,在九曲回廊下,蓦然回首,那人正在阑珊处……
“含章宫里的桂花糖很好吃,你也喜欢吗?”
他的话散漫不着边际,打断了我的痴想。我望着他,不知该回些什么。
“你这样会害伤寒,回头喝苦药,定要吵着吃桂花糖。”
我被他逗笑了,他完全当我是个稚龄孩童,生了病会闹着要吃嘴。他看我不接锦帕,抬起手为我擦去脸畔的雨水。
“你愿意和我走吗?我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
我凝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眉宇轻蹙,仿佛藏尽了世间的愁思,盈盈浅笑中,惟有清冷无双。
“天上人间明月宫,我很中意你,你叫我灵修吧。”
灵修?
我退后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怔在半空中,没有预料到我突然的反应。
灵修,自古以来都是妻对夫,臣对君的尊称。
这天上人间不复见的美好,或许,我该恭谨地唤他一声,公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