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望月解玲珑
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太子抵月,十日内,醒月再造不世神话。
新皇登基大典当夜,万民潮涌望月城,只为一睹新皇丰姿。夜阑如水,素月银辉,醒月帝君登上朝天阙,一袭白衣翩跹拖于身后,俯仰之间,竟如天人临世,高贵端方。
漫天烟火刹那间横过长空,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万千黎民无声跪地膜拜,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不闻人声。
醒月帝君以天人之姿端立朝天阙宫阁,万民归心,白衣素雪的冠世丰采更被流传各方,引为佳话。
同月中旬,东皋边境快马谍报,栎炀大军兵燹相对,大有越境进犯之势。消息上报朝堂,引起一片哗然。国君拍案震怒,群臣暗喻太子访月致使栎炀发兵,数百年间三国鼎立的平静局面,被彻底撕了个粉碎。
数日后,东皋边境又传险报,栎炀大军集结万余,跨江逐水不日间横扫了边境数座城寨,所经之处生灵涂炭,竟是屠城的架势。
东皋国君下旨调遣左右三个州的守军前去应援,栎炀兵强马壮,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边陲重镇,东皋的守军疲于奔命,栎炀兵马以逸待劳,前锋军如锐刺入肉,侧翼包抄,将三州守军中流截断,杀了个回马枪。
数千将士血染疆场,边关风卷黄沙,掩去多少男儿郎。据传十步见尸,场面惨烈异常。不谛半月工夫,栎炀大军浩浩荡荡前推百里,将烽火烧到了东皋边陲的最后防线,九幽郡守一道加紧文书上奏,将本已是沸水翻腾的金殿彻底炸了锅。
风莲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百年不见的宵禁令重颁,从前歌舞生平的莲湖夜景再不复见,酒楼歌坊间一片萧条冷清。
面对强敌压境,老成持重的臣子们仍在观望国君的态度,而朝堂上年少不经事的文臣武将,莫不口诛笔伐,请缨出战。
九幽告急,国君在金殿之上未发一言,目光俨俨扫过群臣,众人皆感锋芒在背。江偃刺史张敬芳霍然出列,一句废太子以安栎炀语惊四座。
投石入水,惊起千层浪涛拍岸,东皋老臣纷纷驳斥,言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年轻勇进的臣子们则言国将不国,太子何安,君当以天下百姓为先,边关血染篱草,生灵横遭屠戮,望君以大局为重,罢黜太子,示我东皋并无与醒月结盟之意,栎炀退兵休战,两国重修言好。
两派人马吵得不可开交,国君将金案上朱笔奏章扫了一地,才算是平息了这场口水战。朝堂上的众人缄了口,民间却蓦地掀起一股要求废太子保东皋的运动,风莲城中豪绅大户联名上请死书要求废太子,闹到最后竟演变成小规模□□此消彼长。
随着九幽失守的噩讯传进王都,国君终于写下一纸诏书废太子,文渊阁老臣七十八人彻夜常跪请求收回皇命,无奈圣意已决,竟将冒死进谏的老臣一律扠出宫去。
一夜间,宫闱之外嚎哭震天,皇后自甘请罪于紫橦宫外轩廊下,直跪到鸡鸣时分。
颁旨的御使将皇命巡城昭示一遍,随即快马扬鞭直奔醒月国。数日后,传报身在醒月的太子笙领旨奉命返回东皋,却在归途中路遇强人,殒兵折将,随行死伤过半,太子下落不明。
国君派人多方查找,却一无所获,而边关上的栎炀大军似乎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几日下来按兵不动,静待观望。
至此,这场震惊朝野的变乱才算暂时划下句号,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废太子的下落,和下一任东皋太子不二人选的皇世子身上。
一连几日,天色阴沉得吓人,铅云密布,怕是将有场大雪。我和清瓷拥炉躲在房里,整日聊些风莲的近况,顺便慨叹边关守将热血洒长空,为国捐躯的奋勇。
我与她极是默契地闭口不提皇世子,她不敢谈论半句是非,我懒得发表意见,现在正当国家危难之际,朝中虽有人极力上书要求立简荻为太子,但国君以边关祸乱未平不宜立储为由驳了回去。
恐怕,他老人家还在等着那位下落不明的废太子返朝吧…
暗自思忖,我冷眼旁观简荻这月余来的行止,太子被废,虽然于他来说是意料中的事,但栎炀军残暴无行,竟然在边关屠城,有时看他呆立在窗前嗟叹,这盼来的结果竟是喜忧各参半。
年关将至,眼下本该是喜庆的时节,可惜风莲城夜夜闭户,人人自危,半分喜气也无。栎炀虽说暂且罢兵,但谁也不知那闭眼瞌睡的老虎何时会再暴起伤人。
紫宸府里里外外挂起了大红灯笼,预备着迎春过年。
窗案上新摆了几盆水仙,屋里碳火烧得旺盛,可惜水仙长得虽好,就是一朵花也不开,大有装蒜的势头。
“清丫头,你说这水仙为什么总也不开花呢?”我站在近前看着满盆青葱似的水仙,随口问道。
清瓷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从竹篮子里拿起把剪刀,走到窗前,喀嚓一剪子去掉了水仙绿油油的半个头。
我瞪她一眼,她放下剪子,坐回椅中:“姑娘看我也不济事,这水仙长得荒了,不修下去半截,就算长到房梁上也开不了花。”
我哦了声,又问:“那就算你去了它的头,依旧不开花,可怎么算呢?”
她诶哟喂怪叫道:“我的准世子妃殿下,它要是死活…呸呸,它不开花,我也拿它没辙啊,难道还立逼着给您开出几朵来不成?”
“呵呵,那倒也不必,”我冲她裂嘴一笑,指着青花山水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花盆子,养出来一丛蒜。”
她哧地笑了起来,抬手揩了下眼角:“好好的水仙花,它不开,姑娘就硬是诽谤成了蒜?我替水仙花鸣不平呢。”
“难道我说错了?你看它从根到须子,哪里不像是蒜头?水仙不开花,分明装蒜嘛。”
清瓷被我逗到不行,笑得喘不上气。
“这花是皇世子遣人送来的吧,和他挺像,都会装蒜。”我又看了水仙几眼,离开窗边。
“得,咱们皇世子殿下这回也成了蒜,满府里也就姑娘敢这么编排殿下,换了旁人,借三个胆子也不敢啊。”她不无羡慕地说了句,望着我的目光充满敬畏。
“水仙不开花,就叫做装蒜,如果开了花,也只会临水顾盼,自恋得很,你说哪点和皇世子不像?”
我挑眉看她,她一怔,回道:“得得得,我不与姑娘争辩,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哼,你倒想,只怕是不敢吧,”我就着她的手里看了眼她的绣活,规正的鸳鸯戏水图,旁边点缀着几朵粉莲,“你这玩意要绣也不急在一时,整天介鬼赶脚似的绣个没完,烦不烦?”
她将目光从绣图上转到我的脸上,愤愤说道:“姑娘还说,要不是世子殿下请旨将大婚定在年前,我还赶它干什么?该预备的东西早早儿地都预备下了,专等着世子的伤一好,立刻就把这大事办了。”
“我说他性子太急了些,边关上栎炀军还没撤,他倒吵着要大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况且太子殿下如今生死不明,王上哪来的心思给他操办呢?”
清瓷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不由地声调也提了几分:“还不急呢?咱们皇世子殿下眼睛都快望穿了,就等着将姑娘迎上花轿的那天。何况这次大婚啊…”她顿了下,故作神秘地望着我,“我听府里几个常往宫里跑的当家管事说,这次的大婚庆典请了栎炀的国君琰昊君亲来观礼,明面儿是皇世子迎娶正妃,私下谁不说这是为了和栎炀国修好,所以十停人里倒有十停都盼着大婚日子再提前些才好呢,谁不想过个塌实安稳的年哩?”
“噢~这么说,现如今东皋举国上下都盼着我赶紧嫁给皇世子,就不在乎我这醒月国贵人的身份了?”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姑娘做了咱们东皋的皇妃,还和那八秆子打不着的醒月国有什么关系?”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说,皇世子殿下是鸡啊,还是狗呢?我到底该跟了谁?”
“姑娘你!”
“哈哈哈哈,原来说到底,本世子妃是所嫁[非人]啊~”
零星几点雪渣缓缓从天而落,气温骤降,天越发冷起来了。
东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栎炀国的回函,琰昊君已于数日前动身前来东皋,之前栎炀军进犯边境的事,旨意上只字未提,仿佛此刻尚驻扎在九幽的万余大军是空气,一时叫人摸不透这位帝君是怎么个意思。
君王出行,声势造得十足,光是前锋的华帐队就列出去十里。
随着年关将近,日子流水样平淡无波地过去,雪漫长空,明天即是我与简荻大婚的典礼。
前几日祭祖沐浴修身养性习妇德学礼仪,把场面上的事做完了,今儿个才算是逮着个空子让我歇口气。
暖香阁中炭火高炽,薰笼里焚着上等的百合香,缕缕青烟从攒丝八宝铜纹炉飘出来,漫过一盏又一盏琉璃宫灯。
我将拿在手中的几张薄纸扔进炭盆,纸上是刚抄来的简报,栎炀国君抵达东皋,下榻在迎毓阁。
纸被燎成灰烬,轻轻地飞了起来,在空中散为尘烟。回眸时,轩阁内的案桌上,放着一只竹编的蟋蟀。
宫灯洒下柔和的黄晕,竹丝旧损,一眼看去绝不是新竹的嫩绿莹亮。
我低声浅笑,伸手过去,将那只蟋蟀托在掌心。
“还不显身?想吓唬我不成?”
话音落,一道高颀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我抬头与他对视,他的手中捧着一只锦盒。
“这是?”
他将盒子放到桌上,退后一步,抱臂环胸:“这里面有王上送给姑娘的嫁妆,还有姑娘的一件要紧事物。一共三件东西,一件明天留在东皋,一件姑娘自用,还有一件,姑娘用完交还给我,我带回去复命。”
我点头:“难为你了,这一路辛苦,掐得日子准,这三样东西若是过了明日再给我,想来也没甚么用处了。”
“姑娘连日繁忙,紫宸府里人多眼杂,我只能趁今夜将东西带进来。”
“恩,此地不是你能久留的,你即刻去水月阁找一位名唤灰哥的鸨儿,他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事情。”
他略颔首,宫灯明灭间,人已消失踪影。
我端详着桌上的锦盒,普通的红漆木盒,刻着吉祥如意的图案,大朵富贵牡丹花芯镶了明珠。可惜里面的东西,却不衬这盒子。
揭开盒盖,我扫了眼里面的东西,拿出那件属于我的,将盒子盖好放到床下的暗阁里。
一只蜡丸被我掐在指尖,微一用力,掉出半颗药丸,滚到桌面上,撞在蟋蟀脚上。我拿起那半粒琥珀色的药丸,吃进嘴里,有些苦的味道,隐约还有些辣。
门外传来脚步声,几层帘幕挑开,简荻走了进来。他看了眼桌上的竹蟋蟀,狭长的凤眸闪过一道流光。
“君亦清来过了?”他走到桌边坐下,我望着他白玉无暇的手指拿起那只蟋蟀,在指间把玩,“你怎么说?”
“按祖制,殿下今夜不该来。”我从茶龛中提起一杯温热的参茶,抿了口,“该来的总是要来,我最后问殿下一次,永世为臣和身登金銮,殿下选哪样?”
他横过手来,掐在我的下颌上,来不及咽的茶水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烫过他的手背。一道形如月牙儿的伤疤映入眼中,呼吸蓦地紊乱了下。
这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
曾经一段相濡以沫患难扶持的记忆,到最后,变成了背道而驰的身影渐行渐远…
不由地叹口气,他的手指松开,拂过我的脸颊。
“花不语,本世子走到今天这步,你以为还有退路吗?从那日你为君亦清要挟于我,我就选了一条只进不退的路。”他瞪着我,口气中有恨,有怨,还有淡淡的怅然。
“是啊,皇世子最后的一次试探,注定了你我之间的缘分已尽。皇世子与华容殿下在醒月国时,已经约定好了三年后的这次边关战乱吧?那时皇世子可给过我选择的余地?如果醒月新帝不是公子兰,今日我是否早已命殒东皋?”
含章宫烟雨亭畔,简荻与华容耳鬓相交,那时看去只觉分外暧昧,想不到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就此酝酿。
“阿荻,我的阿荻,”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庞,他的容颜在宫灯掩映下美如昙华,“你算准了醒月国帝君易换必是公子兰,你以我醒月贵人的身份换来太子访月,你三年前与栎炀国君定下盟约,你要我亲眼看君亦清被你屠戮,要我无路可退,甘心为你驱使。等你坐上金殿之时,是否就是我的死期?你可还会留着一个[敌国]的皇妃,一颗早已无用的废子?”
眼中有泪垂下,我不知伤心是何种感觉,心里有苦,却无法说出。说过不爱,说过无恨,可是,谁能真的做到无爱无恨?
若真做到了…为何心中满是怨愤,满是哀伤?
炭盆里的火烧得旺盛,飞蛾扑火,明知是自取灭亡,却还是那么傻,那么痴。是飞蛾的错,还是那焚天灭地的烈火?
或者,只是两相情愿的瞬息陨落?
阿荻,最后在心中叫你一次,从今后,你是东皋的贵人,而我,只是孓然一身的游魂。
“殿下待我自然是不同的,君亦清还活着,是殿下给了我一条退路。如果…如果那夜我袖手旁观任凭殿下处置他,那么殿下是否会为我甘心只做一辈子东皋的皇世子,与太子殿下合力抗击栎炀大军?殿下到最后终究对我不放心,用君亦清的性命试探我,看我是否肯和殿下生死与共。如果他死了,殿下真的会和我百年好合,放弃皇位?”
他望着我的眼睛,缓缓开口:“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
“如果我是殿下,我会杀了君亦清,再趁太子访月时逼宫废太子,大婚之日与栎炀结下盟约,将我这个敌国的皇妃处死以告慰边关亡魂。”
“可惜你不是我。”他将我的手拉开,站起身,“你说的这些,有一半说对了,有一半说错了,还有一个结局,是你我都无法预见的。”
“殿下说的是,殿下终日愁眉不展,只怕是心里惦记着东皋下落不明的太子殿下吧。如果太子殿下返朝,谁难保国君不会在栎炀退兵后重立简笙过储君,而除了你这位皇世子?所以,只有太子死,殿下才能安稳,才能放下心高枕无忧。”
“聪明的女人,通常不讨人喜欢。”他将那只竹蟋蟀握进手掌,“不语一定不知道,本世子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子,她为我受冻于江水保我性命,她为我剥鱼涤肉,她为我绾发冠衣,她曾与我生死相随。”
“能得殿下青睐,那一定是个幸运的女子。”我淡淡一笑。
“幸运吗?我不晓得,皇位是否真的那么重要,我也并不清楚。坐在睥睨万千的宫殿之上,不知哭,不知笑,自以为得了一切,却也失了一切。我对那个女子说过这样的话,她不会知道,这确实是我真心所言。我究竟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一心执念,终让你我,形同路人。
简荻,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夙愿。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不问动皋的皇世子殿下,我问东皋的帝君陛下,您是否愿与我醒月国定下三年休战盟约,三年之内,绝不兵燹相犯,三年之后,但凭君意。”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神宇间透出睥睨众生的狂傲。
“你终于还是说了,三年时间你在孤身边,却心心念念醒月国,你毕竟与孤是两条心,叫孤如何信你?如何爱你?”
“陛下曾说,最恨被人要挟,今日不语斗胆,要以太子笙的性命要挟于陛下。如若陛下与我醒月私下结盟,则表面得栎炀盟约,又得我醒月新皇誓盟,我定将太子笙的性命双手送上,如若陛下执意不肯,不语只好做一次护花人,安全护送太子笙返朝。到那时,只怕您不仅做不成东皋的帝君,还有性命之忧。”
简荻伫立在我的面前,衣袖间轻颤,似乎是在极力隐忍。
“空口无凭,孤如何信你手中握有废太子的性命?”
“陛下这月余来派出去几方人马,可曾探到太子笙的下落?玉笙公子当年绝胜风流,可心中真正相信的人,只怕不是陛下。”
“碧华!!”他咬牙说道,扬指间,竹丝散落委地,再回眸,已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爱妃此计甚好,于我东皋来说可谓一举多得,醒月国经年内乱,也确实需要数年休养生息,孤便与你醒月国订下三年罢战的誓盟,三年之后,各安天命!”
“君无戏言,谢陛下恩典。”我跪伏于地,诚心叩首。
他伸手拉我起身,牵着我的手走到榻前,按我坐下。
“不语丫头,明日你我大婚之日,还盼你莫要让我失望。”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犀角梳,解开我纶起的发丝。
犀角梳齿轻挑起一缕青丝,被他握在指尖。榻前的地上,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这是,当年我只念过一遍的梳头歌,想不到被他记在心里。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他蓦地将我抱入怀中,狠狠勒在胸口。最后一个佩字,隐在缕缕青丝之间。
我闭上眼,将最后一滴泪,滑进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