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流年入江春
江花江岸绿水流,
又把隔年春来报。
双马并行驰入苏府后宅,我急速回房换下湿衣,扯了床幔当作包袱皮,裹上几件值钱的细软包成一团缚在身上。苏沫和无尘一同去了招徕客栈,我赶过去时,无尘正在和华叔等几个伙计商议着如何分派散伙钱。
华叔眼尖,瞅见我后先是一怔,随即一脸苦大愁深地凑到跟前,开口说道:“姑娘快劝劝咱们爷吧,这客栈开了有几年,大家伙儿不单为糊口过生计,也是平日里爷待咱们都好,姑娘又是个通情达理的…”
我摆摆手,打断了华叔的絮叨:“您老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自保都已不能,总不能拉着这整店的人跟着一起搭命。”
华叔刚要接口,我抢先说道:“明眼人面前不说暗话,无缺城只怕过了今夜再难太平度日。我和无尘公子去意已决,这帐上的银子,该分给大伙儿的一分不会少给谁,拿了钱赶紧走,千万别在这里耽搁,否则闹得有钱没命花,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吓唬各位。”
被我一席话说完,几个小伙计脸上惴惴地刚要迈步过来拿钱,看了看华叔的脸色,又退了回去。眼前的形势,再耗下去闹到天亮也脱不了身,我走到大柜前,把装钱的匣子撤了出来。
哗啦啦一阵银钱乱响,我将匣子里的钱全都扣在桌上,按着人头大略分成几份,说道:“这每份的数额不等,谁的手快,就抢到大份儿的,手慢的吃亏别怪旁人啊!”
话音刚落,刚才还在犹豫的伙计们全都涌过来抢钱,抢到大份儿的眉花眼笑地跑出店去,只拿得小份的,满嘴里抱怨那手快的见钱眼开也跟着走了出去。
华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跺了下脚,急地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塞进去几只金瓜子。
“您就别再固执了,拿了钱赶紧走,等我撕破脸轰人就没意思了。”
华叔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摔手将那几粒金瓜子扔了出去:“我跟随公子也有些日子,当年我落难时若不是公子肯收留,这条老命早就给阎王爷报到去了。现如今公子和姑娘有难,我要是拿了钱抽脚就走,还能叫个人吗!?”
他一番激昂陈词,说得颌下胡须也跟着飘了起来。我怔怔地看着他捡回地上的金瓜子揣进袖里,转身对我说道:“公子和姑娘去哪里都好,我这糟老头是跟定了,以后遇水搭桥遇山开路,总归不会拖累两位。”
他也不管我和无尘的意思,率先走出店去。我和无尘面面相觑地对看几眼,一起跟了出去。
门外早就备好马匹,我解下缰绳翻身上马,苏沫策马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姐姐好本事,走到哪都能遇到如此死心塌地追随的人,啧啧。”
我狠狠剜他一眼,反唇相讥:“是啊,这里只有你一人是别有用心,我可信不过你呢。”
“姐姐信不过我就不会屡次地求助于我啦,你这性子就是爱说反话。”他浑不在意地笑了下,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姐姐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望着桅杆上高挑着招徕客栈四个字的布幌子,叹了口气:“虽然是苦心经营下的基业,但总比不过性命重要。无尘,你说是吗?”
回眸望向无尘,他恍然一笑,跑回客栈。片刻工夫出来后,他的手里举着几支点燃的火把,依次递到各人手里。
待四人将手中的火把一起掷向客栈后,火势瞬间腾空而起,招徕客栈的布幌子慢慢化作了一团黑烟。
望着眼前逐渐湮灭在烟尘中的重楼精舍,我抖开手里的缰绳,手下勒劲掉转马头,一马当先扬蹄而去。
这一路辗转逃命,专捡在冷僻荒凉的山林里穿行。苏沫路上连连催促,几乎是马不停蹄。华叔年岁虽老,但精神健旺,一连赶了几天路也不见他喊句累,反而是我和无尘都有些坚持不住了。
无尘原本身上带伤,从望舒山庄出来后也未曾好好调养过,起初他还能直立身子坐在马上,到最后全身趴在马背上,时常昏过去一会儿重又清醒。
我从千年寒潭里一个来回,虽然转瞬即出,但终究还是害起了伤寒。整日鼻涕眼泪不断,身上也冷得如坠冰窖。
苏沫望着我俩不成器地样子,大叹特叹,如果不是有华叔在一旁殷切照料,恐怕他早就气得几鞭子抽下来,以解心中郁闷。
眼看将近三日光景,一行人终于钻出了山林,重新见到城镇的那一刻,人人心中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马蹄锝锝声连绵敲踏在青石砖面上,我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打量这座小镇。说这里是个村镇,又比一般镇子显得繁华富庶不少,若说是城邦,却还远远不够规格。镇市上人迹往来频繁,路边有不少买卖商铺和客栈,道路两边广栽着古柏藤萝,我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些陈年旧事。
镇口一座界碑上刻着风凌两个字,让我顿时唏嘘不已。遥想当年初到此地,正是懵懂年华,身畔又有妍丽少年相伴,偶尔斗智斗嘴一番,虽不知未来长路漫漫何时是归期,却也别有风味。
流年弹指,青丝华发,再回故地重游,想不到一切全已物是人非…
正胡思乱想着,肩膀上蓦地被拉扯得生疼。我瞪眼看过去,苏沫沉着脸,卷回手中的马鞭。
“姐姐真是悠闲,这档子还有心情看风景!客栈我已经订下了,咱们在这城里修养几日后再赶路。”
“好,我也正有此意。赶路不赶命,再这么不要命的跑下去,恐怕到不了醒月咱们几个都要累死了。”我立刻点头附和,看看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和泥浆,裤子内侧被马鞍磨得透白,只怕再穿不了几日,非要变成开裆裤不可。
无尘倾身伏在马背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看着他那张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只怕身上的伤比脸上也少不了多少。华叔佝偻嶙峋,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朽样,我们这几人凑到一处,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病伤残齐全了。
苏沫利落地翻身下马,牵过无尘的马缰,我和华叔驱马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客栈前门时,眼角不经意瞥到门楣上悬挂的木匾,墨字挥洒写着清风晓月四字。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人,不知这是否该叫作命运的巧合?
我浅浅一笑,跟了上去。
苏沫在二楼叫了三间上房,他和我各占一间,华叔为了方便照顾无尘起居坐卧,两人同住一间。
我看着门框上写着房名的木牌,除了木片略显陈旧外,一切都没有改变。推门走进去,房里的格局也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只是床帐换了颜色,铺褥也是崭新的。
摘下头上的风帽放在桌上,我将绾发的木簪拔下来,满头白发倾泻而落。自从形迹败露,我已懒得用墨药染黑头发,何况这几日疲于奔命,只是在路上匆匆买了风帽遮掩,没有时间容我在头上做手脚。
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面捡出一身女装,流云裙摆重华锦缎,绛红的色泽艳丽夺目。我刚解开身上所穿男装的衣襟,露出月白里衣,门上传来敲打声,苏沫闪身窜了进来。
他看到我半解的外衣,又扫了眼桌上铺展的女裙,神色间微微一涩,随即笑道:“诶呀,当我不存在就好,姐姐继续。”
我掼他一眼,拉好胸前散乱的衣襟。走到桌边,执起茶壶倒了杯水,缓缓坐下。
“你我男女有别,我没有应声你本不该闯进来,你不懂什么叫礼仪廉耻吗?”
苏沫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后,说道:“我为你治病时又有什么没见了,这会子倒会分你我了?”
“你为我治病,我当你是医者,理应尊重。现在你我不过是同路人,难道还要我脱光了任你轻薄吗?”嘴里冷哼一声,我敛眉低目待了半晌,再抬眼看他时,眼色中带出三分冷蔑。
“苏沫,过了今日,明天你就起程去东皋吧。”
苏沫手中的茶杯当啷落地,跳起身指着我,半天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盯着眼前他颤抖的指尖,冷笑连连。
“你定要说我过河拆桥,对吗?”
“哼!亏你还知道。”他一脚踹翻了桌边的梨木圆凳,在房里踱了几圈,忽然转身冲到我的面前,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阵摇晃,“我哪里做错了什么?你非要赶我走!?我一直帮你,护你,到头来在你眼里不过草芥吗?你这女人真是、真是…”
我拨开他的手,说道:“我这女人真是小人心性,对不对?”
他立即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
我抬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沉静开口:“苏沫,我一直在想,东皋的王上派人来抓我回去,怎么会随身携了那么剧毒的暗器?如果不慎刺在我的身上,那便是欺君的罪过。封丹这人做事一向沉稳,绝不会阳奉阴违。因此,刺在无尘身上的毒镖,其实是你所发吧?”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笑了笑,继续说道:“他所中的毒无药可解,只有用我手中的凝晶雪才能活命。当时的情景,两者只能活其一,你将赌注下在了无尘的身上,终于让我毁去了这朵挽命药草。”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出现,或许我也不会再抱希望。谁人不爱惜生命,我并不想死,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又瞬间失去。现在回归醒月,已成必然之势,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前辈。”
苏沫颓然一声叹息,眸中神色由惊转敬:“好个明透的女娃,你问吧。”
“前辈若想救我性命,从开始迫我回醒月便好,又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殊途同归,不觉得纯是浪费心力吗?”
“迦兰凝晶,天作神物。当年你在含章宫中再造醒月神女奇迹,以天下第一香引得百羽贯日,你可知醒月神女的来历和千年前传说背后的真实?”苏沫问道。
心中灵光一闪而过,香茶倩影,纷至沓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如果事实真如我所想,只怕从我踏入含章宫的那天起,便是一切因果的始端。
公子兰啊,你心思缜密竟至于斯!这世间谁若与你为敌,倘无通天彻地的本事,只怕连尸骨也要输得荡然无存。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我想请问前辈,公子兰从我入宫那日起,便属意要再造神女奇迹,小谢天香阁隐忍十载,只为了白檀现世,凝练天下第一奇香。娴月殿选主,无非是给我一个成就神话的时机。种种做作,不过是为了我一人而设,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不是小谢,不是连汀,不是含章宫里千千万万宫人?”
“这些,只有你亲自去问过蓥帝,才能明白。”他伸手拂在我的头顶,脸上神色仿佛是怜悯,亦或惋惜,“连慧的甲中毒,原本是我亲手调制而成,想不到她用在了你的身上。连你这一头白发,也是因我而起。小丫头,你恨我吗?”
我侧过头,看着窗阁外早春繁花被风挽动,纷纷敲打在窗纸上。
恨?这真是个微妙的字眼,美人素手漫卷珠帘,才有闲情去想心中该恨谁,我又能恨谁呢?
恨自己不该活在世上?
呵,可我现在是一心想要活下去呢,努力地活下去。
“很多事,当初我不明白,只能听凭旁人之言,现在我懂了。这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中注定就该如此。当年连汀未曾给我赐名,不是我不够资格,是她不敢,当年小谢恨我入骨,不是她心软不肯杀我,也是因为她不敢。公子兰一直对我青睐有加,我还曾经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与众不同,引得这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喜爱,其实…我就算丑陋愚笨至极,他也会对我另眼相看。”
花影摇曳,缤纷如雨飘落。自我身入含章宫那天到如今,匆匆十载沉浮,尤记得柔兰阁中他安然坐靠在雕栏旁,点点日华映瑞,他回眸顾盼,美好得恍若天际云曦,刹那之间让我失魂落魄,为他怦然心动。
他美得脱俗摒艳,令人望之不敢亵渎,我仰慕他的美好,却也深怕他那颗藏不见底的玲珑心。
镜月湖畔,是他唯一卸下心防与我真心以对的地方。我常常为他感到神思不宁,是顾影自怜,也是因为埋在心底不敢承认的悸动,让我情难自禁。
我霍然起身,心中一片澄明,对苏沫笑道:“一切前因后果,只有亲自去问过他,才有答案。有句话我要告诉前辈,我命由我不由天,任谁也别想勉强半分,即便是他,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