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乱山残雪夜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正熙五年元月,栎炀,东皋,醒月三国夜战幽泉谷,东皋帝君御驾亲征。是役,栎炀缁甲禁军尽数全歼,醒月国戍宁将军身负重伤,獡鬼将军于混战中被东皋擒获,生死未卜。
东皋帝君下旨撤兵至九幽城坚守不出,戍宁将军率部撤往陵州,平远将军花铁牛于陵州城外十里相迎,至此三军罢战将近月余。
天下时局动荡,自陵州之乱起始,已历悠悠三载。
苍空万里无云,谯楼的檐角遮去日华,城楼下数点寒梅已近凋零,惟剩几朵红花尚坠在枝头,轻轻摇曳在冷风中。
我缓步登上城墙,裹在身上的羽缎大氅被风舞动,我拉紧衣领,朝谯楼旁的哨岗走去。
远远地看到铁牛一身戎甲,站在戍卫军身后来回巡视,我赶上去几步,大声叫他:“平远将军,你怎么还在这里?戍宁将军王已经派人找过你几趟了。”
铁牛回头看到我,几步跑过来,拉住我身上的羽氅用力拢了拢,嗔道:“肩上的伤刚见好,你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这里风大,当心吹着!”
“我又不是金雕玉琢的,哪里这么娇贵?难道风吹一吹,还能把我吹跑了不成?”看他紧张的神色,我忍不住笑道,“说起来,自我去岁离开王都,嫂夫人已经有孕在身,你这为人夫的不在她身旁陪着,当心将来孩子生出来都不认你呢。”
铁牛被我说得赭了脸,不好意思地嘿嘿憨笑几声,双眸湛湛有神地望向远天,说道:“俺自从军以来,立誓不擅杀平民,不擅杀降卒,不搅扰地方,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保家护国鞠躬尽瘁,其它的大道理,俺也不会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啊,就盼这场仗早早打完,嫂夫人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可等不得大将军啊。”
铁牛一指城下往来穿梭的人潮,说道:“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家有业?谁又无父母妻儿?俺最大的心愿就是盼这场仗打完了,能够回家去陪陪爹娘,还有……”
“还有如花似玉的嫂夫人!”没等他说完,我抢着说道。
“那个,不语……妹子,俺能问你个问题吗?”铁牛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他重见到我的那日,仿佛活见了鬼,只怕上阵杀敌时他也没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当年蓥帝大婚之前,传闻你已经病逝,后来还连人带棺一起被埋入玉莲山下的帝陵里,怎么后来你又变成了竹夫人?那个獡鬼将军就是你真正的夫君吗?”
“铁牛,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花家寨里的事吗?”我不答反问。
他看着我,忍不住笑出来:“自然记得,小时候俺家在你家间壁,可没少受你欺负呢。记得有一年除夕,俺娘新给俺做的红棉袄,刚穿上身,去你家吃饽饽,你故意打翻了粥碗,泼了俺一身的粥,回家被俺娘抡着扫帚狠狠揍了一顿。还有君家寨的少寨主送了你一匹骏马,俺心里那个羡慕啊,回家就缠着俺爹也买匹马给俺骑,你猜俺爹后来咋办的?”
我摇摇头,笑问:“咋办?也结结实实地揍了你一顿?”
“哪儿啊!俺爹拿锅底灰抹了俺的老黄牛一身,非说这就是他给俺买的大黑马,你听过谁家的马一叫起来,还哞哞的?”
“哈哈哈哈!”
我和铁牛一起放声大笑,一旁戍卫的守城兵不解地睇来目光。
笑声歇止,肩上的创伤被牵扯得隐隐生疼,眼中没来由地浮起一丝水气。我深吸口气,走到城墙边,将视线投向脚下辽阔的平原,和远处环抱的群山。
山无棱,天地才重合,沧海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幻化为桑田?
无尘……
铁牛走过来,挨在我的身旁,柔声说道:“放心吧,咱们马上就要去攻打九幽城,自然能够救回獡鬼将军,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你又知道了?”我偏过头看铁牛,他盔甲上的雉羽在风中上下飘曳,高大健硕的身躯,像山陵一样矗立在眼前。
“俺就知道,恶人还须恶人磨!敢娶你作媳妇,那个獡鬼将军他还真有胆量啊。”铁牛一句话说完,气得我追着他喊打。
他笑着一溜儿烟跑下城墙,边跑嘴里边嚷,他此去不畏艰险披星戴月,誓要为我把夫君救回来。我追不上他,望着他的背影干跺脚,也不知臭铁牛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三日后破晓时分,混沌天地间刚刚露出晨曦一点光芒,戍宁将军王手持虎符,于较场前点起十万雄兵,下令攻打九幽都城。
彼时醒月大军整顿已毕,军容焕然一新,戍宁将军身登高台,清湛声音响彻满场:“为我醒月国万千黎民,攻下九幽!”
十万人振臂高呼,直通云霄,大军旋即开拔,出陵州取道九幽。一路上我随侍在爹爹身边,偶尔问起爹爹有何攻城良策,他每每拈须浅笑,一派淡定从容气度。
行出不到一个月,大军已到九幽都城下,美人爹爹下令结庐为营,俨然欲与九幽守军做持久战。
结营百里,安顿好大军粮草,是夜戍宁将军王击鼓升帐,召集诸将谋定攻城策略,诸人纷纷献计,美人爹爹一概应允,众将领命归营。
次日清晨,攻城主将韩胤率部强攻,大队兵马还未挨近九幽城,前锋数百人早被城头上射下的一排排箭矢放翻在地,殒兵折将损失惨重。韩胤大怒之下,亲率千人队,迫近城墙架设云梯,墙上九幽守军搭起强弩,将千人尽数屠戮,韩胤身中数处飞箭,伤重身亡。
出师未捷,首战不利,云麾中郎将下令调集霹雳车,投掷巨石砸向九幽城墙,数日之后,随军所带石弹告罄,九幽州地处开阔平原,百里内即便挖地三尺也再找不出适用的巨石。
霹雳车虽已无用,但九幽城墙遭受连日重创,表面上布满裂痕,云麾将军手下副将即令以床弩列阵,弩上搭以纯钢混铁为箭簇,铁片翎为翼的踏蹶箭,激射向城墙。
数百尾踏蹶箭扎在城墙外围的夯土层上,错落搭建而成铁箭云梯。轻车将军王鹏举请命,率麾下一万五千精兵出战,以三千人为前锋,推轒辒车至九幽城墙下,挖掘隧道。五千人分四面围攻城门,分散九幽守军兵力,余下七千人手举巨木盾牌,寸步推近都城。
九幽城上射下疾风骤雨般的羽箭,却如泥牛入海,尽数扎在巨木盾牌之上。数千人抢攻至城墙下,蜂涌攀越云梯。待千余人爬至中程,城头蓦忽架起上千只巨型皮兜,一兜乘数十寒鸦箭,一时间万箭齐发,射落了攻城兵士无数,余下众人胆战心惊,纷纷自坠而亡。轻车将军见势不利,鸣金收兵,攻城告败,此一役伤亡过千人。
九幽城易守难攻,工事构筑坚固,城中存粮更足够支撑万人大军数年不竭,东皋帝君此番御驾亲征,城中戍卫军个个拼了命地狠打。连日来东皋兵将站在城头叫嚣喝骂,嘲讽不忌,致醒月士气低靡,军心涣散。
夤夜时分,中军大帐灯火通明,众将各抒己见,却均未有万全之策,美人爹爹挥手摒退了众人,只命平远将军铁牛一人留下。
见无人在旁,爹爹放下手中的兵书,问道:“铁牛,你有何良策,尽管说来。”
铁牛从椅中起身,恭敬回道:“末将听了方才众位将军的计策,都觉似有不妥。”
爹爹淡淡地扫他一眼,说道:“怎么个不妥,你尽管道来,我命你一个人留下的目的,也正是为此。”
“末将听韩将军所言,若想攻陷九幽,惟有坚壁清野,迫使他们自己开城门迎战。但我想九幽城中囤粮丰厚,即便坚守上几年不出,东皋十数万大军也不致被饿死,这样一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恩,说得有道理,老韩打仗有一套,就是脑子糊涂,见事不明。”美人爹爹不置可否道,“别停下,你继续说。”
铁牛想了想,续道:“虽然韩将军的计策不行,但有一点却和末将想的一样,若想攻陷九幽,惟有逼迫他们自行开城门迎战。”
“那么,你有何计策,能够迫使东皋守军自行开城门迎战?”美人爹爹向后靠身,我赶忙过去扶他,将引枕垫在他的腰间。
自爹爹手脚的筋脉俱被栎炀缁甲兵统领袁熙挑断后,已无力再挽弓搭箭上阵厮杀。众人皆感惋惜之际,他却浑不在意地一笑置之,说自己除了手脚,还有个脑子没坏,当不了大将军,做个大军师总绰绰有余了。
听爹爹问起计策,铁牛满脸踌躇地犹豫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半个字。美人爹爹目光如电地闪过他,转了一圈,落在我的眼中。
“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自古巾帼不让须眉,你给爹爹想个好计策吧?”
我扯扯嘴角,坐进一旁的椅中,说道:“爹爹拿我寻开心吗?我能有什么好计策?这种带兵打仗的事,问我也是白问,况且爹爹整日饱读兵书,哪里还需要旁人指点。”
“兵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丫头,别忘了你那夫君如今还羁押在九幽城中,早一日攻下九幽,不是可以早一日让你们夫妻团聚吗?”爹爹扔下一招杀手锏,直戳进我的心坎。
我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爹爹:“若说计策,我是没有,但是歪招么……倒有一个。”
“歪打正着,即是良策,快说快说。”爹爹羽扇轻摇,外面大雪还没化,也不知他举个扇子扇来扇去的做什么用。
“九幽城中眼下有百姓多少?兵将多少?爹爹可否先行告之。”
美人爹爹笑得像只老狐狸,眸光深邃,里面隐隐闪烁着算计两个字:“九幽城中原本有百姓数万,如今加上十数万的兵马,总不下二十万人吧。”
“照啊,这样算来,九幽城中兵马虽多过百姓,但若几万百姓一齐造反,只怕这区区十余万兵马也不好立时就镇压下来吧?九幽城外围坚如磐石,难以攻克,但有句话叫攘外先安内,反之则亦然……”
我话没有说完,美人爹爹一扇子拍在我的头上,叱道:“谁让你掉文背兵书了,捡重点说!”
“哦,重点就是想个法子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一旦从内部分崩离析,到时就不怕无法克敌制胜。铁牛和韩将军刚才都说了,就是要让他们自己开城门,出来和咱们打。就算九幽城的戍卫军不开城门,百姓如果哭着闹着要出城,难道他们还管得住吗?”我眨眨眼,故意不把话说透。
铁牛看看我,看看美人爹爹,抬手搔了搔头顶。
“你想到什么法子了?”美人爹爹追问。
我笃定说道:“法子很简单,挖坟。”
“什么!?”铁牛和爹爹异口同声喊道。
我咝一声屏息吸气,从椅子里跳起来,跑开几步,才慢慢抛出三个字:“挖祖坟。”
“什,什么!”铁牛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你不仅要挖坟,还要挖人家祖坟?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我点头,答道:“知道,缺德。”
“而且是缺了大德,但确实是个好计策。”美人爹爹接口道,“若是我们放出风声,九幽城戍卫军再不应战,就要掘开城中所有人家的祖坟。铁牛,你说到那时会是什么情景?”
“我醒月兵将受尽世人唾骂……”铁牛老实说道。
“身背骂名算得了什么?能够顺利攻克九幽城才是当务之急,何况声名乃是身外物,千古之后连这身骨肉就化成腐朽了,还要好名声作甚?”美人爹爹说得理直气壮,恐怕天下间听说要挖人祖坟还能兴奋成这样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人选。
“也不须真挖,只要在城外的坟岗子附近掘开几个坑,象征地扔点棺材板,金银珠宝什么的,再放出风声说九幽守军不出,醒月大军惟有坚壁清野,为了扩充军费才出此下策。”
“百事孝为先,谁也不会任由先祖暴尸荒野,到那时九幽城中百姓必定会要求守军出城迎战,早早结束这场战事。只要九幽城门打开,剩下的自然就好办了。”
我和爹爹一唱一和,铁牛一脸沉痛地看着我们,估计正在心里悲恸自己遇人不淑,礼义廉耻被我们父女二人视同狗屁,可怜了他这个老实人。
当晚议定计策,翌日戍宁将军升帐,将此计与诸将统通讲明。众将哄然叫妙,前后筹谋数日,将攻城前如何诱敌,攻城时如何迎敌,城破后如何歼敌,一一事无巨细地策划清楚,各人就此领命而去。
不出月余,九幽城中细作来报,如今城中民怨沸腾,上达天听,怨怼戍卫军都是藏头露尾的懦夫,不敢正面出击敌军,只会缩在城墙后面任人打。
这期间美人爹爹多次派兵佯攻都城,每一次皆是点到为止,战役刚打完,第二日必会有数百座新坟头被“剖腹取珠”,如此日复一日,直待东皋守军再也扛不住,自毁长城的那一刻。
每日里我面上故作镇定,心下却忧虑重重,事隔将近两个月,无尘一点消息也没有。正月里曾有传言,醒月獡鬼将军在幽泉谷被东皋擒获,如今羁押在九幽城中,爹爹屡次派人前往幽泉谷打探,也都毫无所获。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若是那日他被栎炀军擒获,最坏的不过是被挑断手脚筋脉,从此形如废人。但若真是落入简荻手中,即便性命能保无虞,怕也要受尽□□。
生死未卜,生死未卜!
四个字,道尽了个中滋味,却无法消弭我心中如被烈焰焚烧的焦急。不敢过多地胡思乱想,怕想多了,心也跟着乱了,每天只能望着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想象着我与他一墙之隔,却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渠。
“生生世世,我们都不会分开。”
“哪怕穷此一生,只为了追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那一日,猎风吹扬,长空一碧如洗,城楼之上,城墙之下,惟有我与他,凝眸对望。
他身后伫立着东皋的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刀口闪烁着刺目的蓝光……
光影蓦忽而逝,我从梦中惊醒,才觉察枕头早已泪湿。怔目盯着床畔的铜鹤香炉嘴中升腾起缕缕飞烟,又在凄清月芒下化作虚无。左手残缺的指跟握进掌心,反复摩挲,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告自己,这是梦,只是个梦而已。
春意料峭,冷冬寒梅轻轻坠下枝头,流泻出最后一丝余香。
万物复苏伊始,残冬的大雪开始消融,九幽城中东皋大军接连数日蠢蠢欲动,醒月十万兵马严阵以待。
龙徽校尉张仲佥带领人马,连夜在九幽城外方圆一里内布设下弩机“夜伏耕戈”,择淬炼后的草乌汁染在浮轻箭簇上,以线系之,又在弩机上堆满了枯草用以掩藏形迹。
正熙五年二月初八,醒月大军至东皋九幽城下叫阵,须臾,城门洞开,九幽城守将白文启率十万大军浩荡出城,列阵相峙。
醒月龙徽校尉亲率千人队前往诱敌,白文启手下左翼骑尉王坚率部迎击,徽部诈败,诱使王坚贸然追敌至夜伏耕戈阵中,引动毒箭机括。坚部麾下四千余人尽皆中箭,惟张坚得以逃脱,马至寒林,被云麾中郎将腰斩于林下。
平远将军花铁牛策马越阵而出,手持追云剑,叫阵东皋神锋将军白文启,欲与之一决高下。白文启纵马直出迎战,偃月双刀青锋耀目,立马阵前,睥睨天下英豪。
两将刀来剑往,剑走偏锋,刀舞落风,相斗百余回合,尚不分胜负。戍宁将军王即令云麾,云骋,武胜,武威四将各引军三万,冲杀入东皋战阵。彼时两军万弩齐发,阵前乱射,箭雨遮天蔽日,沙场顷刻间陷入一片昏天黑地。
两方人马拼死厮杀,自晨至午,自午入夜,九幽城下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数万男儿血染疆场,魂丧阙城。
我随军跟至前线,被美人爹爹安置在中军帐中静候,从清晨一直盼到日色西沉,一声声战报流水般报来,却始终不知何时才能攻破九幽城,救出无尘。
帐外杀声震天,我再也按捺不住,掀帘走出。双脚刚一踏在中军帐外的土地上,我立刻被眼前的情景震骇到无言以对。
漆黑夜色中,数十万只火把结成两条火龙,龙首吞吐烈火,时张时翕,时进时退,相互撕咬纠缠。
我禁不住跨前一步,百米之外,是一片杀戮的修罗场,火光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肃杀之气回空激荡。刀戟在空中翻飞,砍落下去,分不清是身体的哪个部分被截断,重伤之人犹自垂死挣扎,而杀人者已经迈步过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九幽城头上暗淡无光,东皋倾全城兵力,背郭一战,竟未留一兵一卒驻守。不知此刻东皋的帝君陛下,又身在何处,是在那道城墙后面,亲眼观看着这场东皋与醒月之间的屠杀,亦或端坐在他的黄金龙椅上,悠然等待着捷报频传?
一道银芒刺破长空,流星般凌空射来,穿越了莽莽战场。
我急退数步,羽箭叮一声正□□脚前的土里,尾羽微微颤动。箭身上挂着一张青铜鬼面,狰狞邪戾的棱角,自漆黑的眼洞中渗出森冷寒意。
箭落地的瞬间,九幽城头乍现一道明黄身影,巍然屹立在阙楼之下。款款浮空的衣袂飘荡在身侧,冠带翩飞,九天上一钩弧月,恰映照在那道身影的背后。
一只蜡白的天灯轻袅浮上天际,扶摇追月,夜风飒飒鸣叫着翻转过灯身,蜡白的灯面上盛开着一朵金丝缠枝牡丹,牡丹花蕊殷红艳丽,花丝芊芊缕缕,婉转纠缠在一起。
心,仿佛被一只重锤刹那间砸中,砸得我目眩神驰,再也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在地。喉咙里嗬嗬数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想要呼吸,却怎么也找不到呼吸的办法,我瞪眼看着那只遥遥在上的天灯,似乎触手就可以摸到,又像远在我永远也够不到的地方。
痛!
痛!
痛!!
眼中一片空茫,心沉了下去,沉得越来越深,惟剩荒凉……
“原本想刺朵荷花,但你这人实在不像荷花,倒和牡丹有几分相似。”
“别乱动,不然扎疼了你,我可不管!”
“银面冠芳华的无尘公子,什么时候怕起惹眼了?”
针落朱砂,坠下一滴血珠,仿佛是朱砂的眼泪,被我含进嘴里。金丝刺红的牡丹,曾是我亲手刺上他的肩头。
那样一朵艳丽旖旎的牡丹,那样一只苍白无依的天灯。
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向爹爹,他愕然望着我的目光,像是从来没有见过我。
“爹爹,我要去找我的夫君,我要去找他。”话出口,声音连自己也感到陌生。
“不语!你回来!”
身后响来爹爹惊惧的喊声,我恍若未闻,脚下像是生出意识,望着远天上的那盏灯,义无反顾地冲入沙场。
千军万马擦身而过,一张张血红的脸庞,一双双呆怔的目光,闪过眼角。刀光剑影幻化成错乱的画面,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只有天上的那轮弯月,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脸上滚烫,我哭了吗?
为什么,我抬起手,却触不到眼泪,触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又一次骗了我?
不是说好,要一生一世,守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明明没有哭,却能摸到眼中滚落的泪水,却再也……摸不到他的脸?
不,不,不!
谁来?有谁来,能够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
是一场,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等我,无尘,你明明答应过,等我,好不好?”
夜风吹散了绾起的青丝,遮去我的视线,发丝缭乱,像极了纤细的花丝。
伸出手,那仿佛就在指尖咫尺的距离,却是我无论如何用力追赶,都无法超越的鸿渠。
别走,无尘,我追不上你,你走的太快,我追不上……
风灯,越飘越远,横过夜空。
九幽城头上,龙袍金冠的简荻,拉开手中的弦月弓,一支烈烈燃烧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了天灯。
不!不要!不要!!
箭势如虹,一道火线激射而出,将天边的弯月从中割断。
“不——!!!!!”
天灯遇火即燃,火舌一点一点将牡丹花焚烧殆尽,金色的火星冉冉腾空,我向天高举起双手,殒落的灰烬飘飞,忽地被风一卷,消失了痕迹。
双膝砰然跪地,我低头看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
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抓到,什么都没有……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耳边响起熟悉的怒喝,一双手臂抄在我的腰间,将我凌空拽上马背。
“你怎么跑过来的!?谁让你过来的!!”铁牛焦急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神色间一窒,再也说不出话。
我冲他微微笑了下,轻声说道:“放手。”
“不行!你抽什么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给我回去!!”他翻身下马,伸手在我腿上拍了拍,急道,“一切等回去再说,走!”
他用力挥掌打在灯笼身上,灯笼奔走如风般地带着我跑出战场。我回头看向铁牛的背影,自远天盖过一阵箭雨,铁牛手中的追云剑已经折去了锋角,剑刃上血迹斑斑。
眼前的情景那么熟悉,灯笼长声悲鸣,肚腹间中了一箭。快要接近醒月中军帐时,灯笼再也坚持不住,前蹄一屈跪倒在地,我侧身从马背上滚落,随即连滚带爬地扑回到灯笼身边。
“灯笼!去把铁牛将军带回来!!一定要带他回来!!”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狠命地拍打着灯笼的后臀。它口中喷出血沫,前蹄用力撑身,重又站了起来。
“带他回来!快去!!”
灯笼极有灵性,仿佛是明白了我的乞求,它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滚滚落下泪水,高扬起前蹄,蓦然间蹿入乱箭阵中。
求你,带他回来,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求你……
我跪倒在地上,惟剩默默祈祷。
正熙五年二月,醒月与东皋二十余万大军于九幽都城下血站三日。是役,两军死伤兵将无数,尸骨遍积山野。栎炀大军趁两国酣战之际突施奇袭,攻陷九幽都城。东皋帝君仓皇出逃,所率十万大军仅剩一万不到,史称“九幽之变”。醒月龙禁军死伤惨重,戍宁将军率部撤回陵州。
经此一役,东皋与醒月两国再难与栎炀抗衡,栎炀隐然已具雄霸天下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