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特别篇 碧落知何许——无尘番外
我举起手中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一笑浮生一场梦,我自鸿烈繁华的迷梦中惊醒,分不清是蝴蝶梦到了我,亦或我梦到了蝴蝶。
身畔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披衣起身,走到轩窗前,抬头望着天幕上的一轮弯月。
流丝鲛绡帐在风中回舞,拂过肩头,拂落了锦服委地,铺展成一道靡丽的画卷,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
我抬脚踏上去,乘着月色,走入繁花深处……
犹记当年水月阁中初见,她藏在公子荻的身后,遮遮掩掩地走入我的视线。
我偏过头,月光恰落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的额头上一点血红朱砂,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珠串蓦然断了线,散落的珍珠跳荡在眼前,一颗,又一颗,像是月下鲛人的眼泪。
她拿着一盏素白荷灯,灯角上不着痕迹地染了胭脂纹,原来她去攫荷灯,却又偏偏攫来了玉笙公子的这一只。
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
荷灯中的卷纸上,该是写着这一句吧?
“碧华有心问姑娘,姑娘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是东皋的世子殿下,还是那轮远在天边的银月?或者,是姑娘的眼前人呢?”
我半真半假地笑问她,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畔,她的身子轻软无力,近乎无赖地依偎着我。
她会说什么?她可知此时在她面前的我,早在含章宫里便已知晓她的存在?
黑如墨缎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她挑起一缕,含进唇间。
“大美人明知故问,我心中装的……自然是你咯。”
她的手上染着两根豆蔻红甲,想必是在柔兰阁中从连真那里学来的,眼皮上一阵微凉,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宇,柔得像水。
曾听人说,女人如水,太一生水,她原本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存在呵!
她连谎话也能说得这么自然,仿佛发自内心深处,我低头看着她阖上的双目,忍不住在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这样的谎言,让人听起来竟也甘之如饴。像是喝下难解的□□,在虚伪的情意中寻找蛛丝马迹,亦如饮鸩止渴。
我是疯了吧?
我是疯了吗?
我本该亲手杀了她,不觉间,我的手拂上她的脖颈,她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我听到她口中呢喃的轻语。
再回神时,我的手却已抚到她的背后,为她轻轻拍打,为她驱走围绕在身畔的恐惧。
左边心口的位置,隐隐生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孕育生长,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
烟雨濛濛,她打着二十四骨碧玉竹伞走出水月阁。
“看风花雪月,是种雅趣。”
她在转身前,笑着对我说:“碧华,你穿白衣一点也不适合,这是实话。”
我知道是实话,我确实不适合这素白的颜色,这世间唯一适合如雪白衣的人,远在天际。
她来了,我故意换上白衣,可是为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赌气,想要穿给她看,看看她会说些什么。
她说了实话,实话伤人,远没有她的谎话动听。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颓然坐倒在窗边,真话,谎话,我究竟想听哪一个?
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盼着她来,念着她来,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将平素满腔风月都化作虚无,再也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言辞。
连碧说,小碧华,可惜了你的这张脸,连句哄人开心的话都不会讲。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针,明知道是假的,却也喜欢听些假话骗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骗不下去的境地,才会心死。
心死了,岂不刚好?
我是多么期盼着,亲眼看她去死!
水月阁中耳鬓厮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闭紧双眼,不愿去想象那样的情景。
她说,碧华你像个人。
像谁?
我像谁?
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我笑。
你来,仅是为了对着我发笑?你来,是想从我的身上,看到谁?
“改日我来还伞,碧华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忘了你?
若是可以,我确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宫,忘了醒月国,忘了所有的一切。
碧华,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个风月场中微贱的伶人吧……
蝴蝶振翅,烁烁其华,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曾有个名字,叫作凤池。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白玉桥头,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想不到公子兰竟会追随她的脚步来到东皋,此时正值醒月皇权争夺最惨烈的时刻,他又一次为她破了禁忌。
公子兰说,你助她完成所有筹划,护她周全,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默默坐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只怕是……你给不起。
我终于明白,当年他要我来东皋的目的,是为了给她铺路搭桥,他将一切筹谋布置妥当,才让公子荻将她带出含章宫。
难为他如此良苦用心,连我也要感动,可惜他千算万算,却棋差一招,忘了她从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棋子。
戏,按着早已写好的结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蓥帝登基,东皋的贺使由皇世子换作太子殿下。
简笙临行前,最后一次踏进水月阁,他笑得分外牵强。此刻,怕是就连他,也不再对公子荻怀有臆想。
“殿下若是有事嘱托,尽管告之碧华。”我戴上伪善的面具,让自己笑得格外亲切。
玉笙公子,是个可怜人。
伶人碧华,比他更可怜……
身若游鸿,归去来兮,羌笛吹醒胡不归,曾相对,曾相随,一剑光寒知是谁。
醒月东皋边境的密林中,简笙一身狼狈地东躲西藏,他的随从已尽数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马歼灭。我策马入林,在山坳深处寻到他的踪迹。
“碧华,这世间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带我回东皋去吧,我重重赏你,让你脱了贱籍。”
简笙的衣冠破败,连日来山野求生让他看上去万分狼狈。我坐在马上,冷眼睥睨着他,如同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风光无限时从不曾想过为我做些什么,呵!不对,他做了,他千金一掷为伶人,造出令东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传为风流佳话。
那是用金银堆砌出来的一片粪土,是太子殿下闲暇时花间戏蝶的一场游戏。她曾笑着说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画舫里,满目所见皆是灿灿金光,浓炽的铜臭几乎要将我熏晕倒毙。
简笙,如此风清月朗的一个人,也终究不过是个王孙公子,他不知道碧华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无度,挥金如土。
伶人无心只爱财,有何不对?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着一件待估的货物,她也与他们一样。
胸口翻滚着化不开的郁愤,我探手搂在她的腰间,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颊畔。她侧头避开,我就势在她的脖颈上落下唇印,她红着脸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郁结一扫而光。
“殿下说得不错,碧华此番前来,确是要带太子殿下回到东皋。”
简笙听我说完,颤抖着步伐朝我跑来,却在看清我脸上神色的瞬间,踯躅了脚步。
“……碧华?”
我一笑,沉声说道:“太子殿下,其实碧华一直有事相瞒,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诚呢。我本名不叫碧华,也不是东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兴趣知道我的真正来历?”
“不,不,你别说,你不用告诉我。”简笙倒退了几步,他退,我进,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还是说清楚了好,不然将来太子殿下森罗殿里想要指认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谁,岂不是个糊涂鬼?”我眯起双眸,一字一顿说道,“我叫竹凤池,是昔日夜郎国晏平王世子。”
“夜郎国?就是那个曾被醒月灭国后又重建的小国!?”简笙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我从腰间抽出长剑,刃锋森然,剑脊上折映出简笙惊惧的脸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长线。
“不错,夜郎确是小国,但由夜郎皇族亲取东皋太子的首级,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剑芒闪动,简笙返身逃开,我任他跑远,驰马追了上去。树梢打在脸上,划下红肿的印记,我驱马不近不远地跟着他,恣意享受将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间的快感。
绝命的惨叫惊起林中寒鸦,割骨裂肉的声音回荡在暮色中,我将简笙的首级割下,装入皮囊中挂在鞍旁。
一气跑上山麓顶峰,我遥望向东皋的方向,万里长空中似有风雷隐动,天地间酝酿出危险的讯息,我张开双臂,将狂风揽入胸怀。
风莲城外寒林雪原,她一双冷眸犀利,仿若凝了层冰霜,将我细细打量。
“你的容貌太美,带着你,于我来说是个累赘。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欢独自浪迹天涯,所以你走吧。”
她的眼,她的话,比漫天飞雪更加冰冷,让我瞬间凉彻心扉。
我掸去肩头厚重的落雪,故作从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断剑,可否借来一用?”
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我满目决绝地望着她,向她伸出手去。
“……碧华,你想清楚,剑给了你,就再难挽回。”她的音调轻颤,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
我接过她手中的断剑,剑锋森冷,却冷不过她眸底的寒光。
她的发,如雪翩飞在眼前,青丝,亦情丝,是什么样的痛,让她瞬息华发?
若是这一剑斩落,我与她之间的这份缘,是否就此再难斩断?
碧华,不是我的名。
剑起,剑落,是谁说过,凤池归去,碧落无华,我将这一世绝美的容颜毁去,亦是毁去了前尘旧梦,半生浮华。
尘若无心,心自无尘,从此以后,我的名是无尘。
将一纸墨字抛入虚空,我随她策马驰入天地暮色之间……
谁的哀怨,拨断琴弦,谁的琴弦,伴我无眠。
谁的情缘,结成蹉跎的心网,谁的寂寞,照亮窗东未灭的孤灯。
是谁在梅子时节,细数着风中残红。
千千千结,指尖缠绵。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是谁在楚馆秦楼,看尽了落花飞雪。
谁的芳菲,覆我年华。
谁的年华,婉转心田。
谁曾流连,谁曾痴恋。
切莫把琴弦,闲来撩拨。
怨到深处,琴弦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