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跟我一样,
刚刚走到开端就以为那是幸福的全貌,
哪怕只愿意停留在这里不想继续深入,
时间也会将我们推向前去,
推进未知必须经历的一切。
我洗完澡出来,看见米澜在跟别人通电话。她侧对着我坐在屏风旁边的沙发里,刚洗过的湿头发垂在睡衣领边,戴着耳
机,手上是笔和记事本,手机躺在一边。
我拿过干发帽示意她过来,她对我点点头,却没有起身,依然在边聊电话边做记录:“好,没问题,你们市场部的
Flora刚还给我打过电话……谢谢,真是多谢你彩妆选题都能想到我……对,我们是又款妆前乳、蓝色系、比较透
、咖喱状的……也好,你愿意推荐我没有道理说不合适嘛!只是我们这款妆前乳主打的是抗敏和提亮,不是不脱妆……
要拍产品的话可以跟Sylvia联系,她会带去的。我?我记得过几天有你们六周年活动,放心吧……产品资料什么的也都
可以跟Sylvia要,我跟她交代好了。好,谢谢,确认了给你回复!”
好不容易挂断电话,她才接过干发帽包住头:“杂志的美容编辑,跟我关系还不错。我用你电脑收个邮件。”
“好。你快进里边来吧,外面对着门不会不自在吗?”
她不以为然地擦着头:“开间就是这样的了,你都住了这么久还不习惯对着门?”
“有时候时间长短跟习惯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又来了,”她笑笑,绕过屏风到里面来,“不是不让你拐着弯关心我,但我都已经回来了,就表示旅行的事不
再想了。电脑有没有密码?”她说着按下了开机键。
“你第一天认识我?除了银行卡以外,我生活中出现过密码这种东西吗?”
“那倒是,没有秘密的生活多好。”她感叹。
“你有很多秘密?还是路懿有很多秘密?”
“懒得理你,我收邮件。”
她的收件箱里躺着两封未读邮件,一封是需要确认的邀请函,另一封发件人是路懿。
她看着我,又转回头看着屏幕,没有理会工作,直接点开了路懿来的邮件。
没有附件,一句话:“正文只有把我送你的遥控器忘在酒店?”
米澜愣在椅子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拍拍她,她忽然哭了,眼泪掉在键盘上,她从桌上抽纸巾去擦,低着头
一点一点擦干净。
擦完键盘,她转过身跑出去把自己的包抱进来,从里面翻出一直黑的、旧的、又窄又长的电视遥控器,按键的缝隙
里有很多擦不到的灰尘。她趴在我肩上,手指不自觉地按着那个旧遥控器,仿佛现在我们正处于一盘可以重复倒退的录
影带里,她拼命地按,却找不到倒带键在哪里。
她没有忘记带走他送的“礼物”。
她只是越来越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爱情还是无法触及的死角。
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夏天过得像今天这么快。在没完没了的周末约会中我几乎没有留意到季节的变
化,一直到某个看完电影回家的夜感觉到冷,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一起过完了整个夏天和小半个秋天。刚刚开始恋爱,但
这些日子过得快乐并且没有忐忑,我常常在猜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这辈子最适合的人。我们对对方的了解微小而
琐碎,散步时不需要交谈就知道往左转或者右转,吃饭时一抬起手对方就知道要拿什么,过马路时手一握就知道该走还
是该停,甚至走近电影院或餐厅一眼就能帮对方选出想做的位置……好像一件礼服终于遇见了穿上最合身的人,贴合得
没有一点褶皱。
十月末的一天,我的课排得很满,从上午十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半。
手机在包里振动了无数次,我浑身酸软地抱着一大叠五线谱纸往宿舍走,左手是那一叠作业,右手分出来拿手机,
给亦卓打电话。
“怎么一直都不接我电话?我现在在你宿舍楼下!”
“我今天一直都在上课,你知道的,”我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看到他,“我也快走到宿舍了,没有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你往右看。”他挂断了电话。
我转过身总算看到了他,好像剪过头发,站在路灯的一侧,笔直的影子被拉长,一直延伸到我脚尖边。
“怎么这个时候忽然来了?”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整,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刚才好不容易买到的
票,十点二十五有一场。”
“这么晚了来找我就是去看电影?我刚刚下课,这还有一堆作业要看……”
他迅速打断我:“能不能留到明天?”
“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荷兰一个星期!后天一早就走了,明天肯定不可能来见你。”
“你只是去一个星期,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差不多八千公里!你都不觉得我们有必要见面吗?”他提高声
音,脸有一点微微的红,在路灯下显得更为急迫。
那一瞬间我有点怀疑,究竟是我对这段感情的态度太平淡还是他太紧张?对我来说,如果两个让你真的在一起,一
个星期根本不是衡量时间的单位,一个月、一季、一年都不需要变,如果运气好的话,一次就可以决定跟谁过完一辈
子。而他很重视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觉,分开一个星期就紧张得好像世界末日。
我无法不喜欢他这种紧张,觉得不安又期待。就好像一列偏离轨道的列车,二十多年来每天按照预设好的素的和线
路在前行,忽然有人将我带上一条没有铁轨的高速公路,飞快地向前冲过去。
我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钻进来,整个人的情绪也跟着在升温:“你等等我,我上楼把东西放下,换了
衣服跟你一起去。”
“不要换衣服了,这样就很好,放下东西我们赶紧走吧!”他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补充:“要不换一双
鞋吧,高跟鞋走路很幸苦。”
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他:“我穿成这样,要换鞋还是换件衣服吧!”现在已经是十月末,我穿着一条雪纺连衣
裙,外面是针织开衫。
“好吧,尽快。要不要我陪你上去?”他握握我的手,表情郑重得好像在期待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发生。
“不用,我自己很快。”
我听见自己高跟鞋撞击台阶的声响,漆黑的楼道里灯一层一层依次亮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跑上过楼梯,以前每
次都很小心地只用前脚掌着地,避免发出声音。
进门踢掉高跟鞋,拉开衣柜,手忙脚乱地换衣服穿鞋冲出门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匆忙会让人激动,只知道当我
奔出楼道,他拉着我就往前跑,整个世界的节奏都像按了快进键,秒针只不过爬过一格,我们已经跑出了很远。
跟他在一起,曾经很小很小的事忽然变得很大很大,曾经很大很大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小。
跳上出租车,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问:“怎么样,感觉像不像在私奔?”他的脸依然有一点红,呼吸和语速都比平
时快。我们只是一起跑出来赶时间看电影而已,兴奋得就像私奔。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啊,我忘了关衣柜门……”
“那你房门锁了没有?”
“锁了。”我点头。
“要确定锁了才行,因为今天你不一定回去哦!带没带我家钥匙?”
我知道他在暗示,故意反问他:“你自己家的钥匙还用我带吗?”
“你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我是越来越了解你了才对,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对了,你为什么忽然要求荷兰?”
“我也没想到今年可以去荷兰设计周,以前每年都只是编辑去,我接到通知还有点意外。”他做的是家居杂志,国
内外的家居设计展都会关注。
“啊,机会这么难得,恭喜你。”
“不用这么客气,要不要带你一起去?你以前没去过埃因霍芬吧?”
“我完全没有去过荷兰。不过,说得你好像去过一样……”
“没道理啊,你在德国上的学,离荷兰那么近都没去过?”他好像听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所有人都觉
得,在欧洲国家上学就必然要逛遍整个欧洲才算正常。
我摇摇头:“说起来我大学几年真的没怎么旅行过,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比利时。那还是跟大一帮同学一起去的,
先到法兰克福,然后飞布鲁塞尔,接着坐火车去科特莱克,完了之后原路返回。”
“真可惜,你们应该顺路去荷兰,荷兰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
“你说的是人与人之间关系自由?那应该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国家。”
“玩了玩还行,我肯定适应不了在外国长住,怎么说都还是家里好,”他正说着,忽然弯下腰掰过我的膝盖来看,
“你腿上怎么回事?”
车里很暗,我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下去。他让司机师傅开灯,我这才看到自己右边小腿
上有一条两三厘米长的划痕。划痕的边缘时深红色,用手摸上去有点刺刺的感觉,看样子是划破过,伤口很小马上凝
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