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电热壶里乳白色的水垢,想起鞋柜后那块不足两厘米宽的狭长地面积满了灰尘。越看不
见的东西在日积月累后而越让人吃惊,水垢和灰尘都可以消除,那长久的不信任呢?
第二天一早,亦卓的电话来了。
“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他听起来有点兴奋又有点委屈。
我不想又跟他因为这些事情争吵:“我没有不接你的电话啊……”
“那昨天是谁一直关机?”
“啊,我回来之后太累了,所以发过短信给你之后就睡了。”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不管有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说我也可以骂我,就是不要关机。”
“睡觉也不关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睡觉。不过,只要你不是跟我在一起,我晚上都会开机,随时打给我都
可以。”
“好。现在很晚了,你不用去上班吗?”
“我特意早来了,办公室还没有别人,只有我坐在座位上给你打电话。”
“我也准备去上班了。”
“你今天上午都没有课,要不要陪我一起吃午饭?”
“改天吧,快到期末了,最近都比较忙。”
“那我晚上来找你总可以吧?”
“好。”
“又可以见到你了,正好!晚上见!Bye!”
他还是那么紧张我们之间的每一点关联,每一次见面,跟从前一样。可我总感觉有些什么变了,或者,从一开始我
就没有看清楚过。
晚上他来得很晚,快十点才进屋。
他在门口捏捏我的脸,我发现他的手冻得很冷。我帮他挂好外套后,去厨房把莲子银耳汤盛出来。他在旁边洗手,
接过我盛好的汤。
刚刚回到房间里坐下,就见到他低头专心致志地一勺一勺消灭那碗汤。
“真幸福。”他咬着勺子看我,样子很可爱。
“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了没有?”
“我记得你今天有学生,所以等十点才敢来。你吃饭了没有?”
我不自觉地看看墙上的日程表,今天晚上那一栏的确是空白。星期三晚上本来是Jacqueline上课的时间,从她结束
课程后这个时段就再也没有排过其他人。
他或许是想避免碰到Juliette接走Jacqueline吧。我忽然为自己的多疑感到难过——我们之间真的到了这一步吗?
他有些事宁愿掩饰也不愿意告诉我,我宁愿怀疑也不想向他证实,跟他发生争吵。
“你记错了吧,我星期三我晚上没有课。”我漫不经心地把日程表给他看,接过他手上的空碗放进厨房。
再出来时,看到他正在玩我桌上的笔筒。
他找到了上次快递给我的西瓜太郎自动铅笔,开心地拿起来按了两下:“嘿,你用过这支笔了?”
“对啊。不过只用过几次,因为记无线谱的时候笔芯很容易断。”
“那倒是,在电视里看到音乐家都是拿削好的铅笔写写画画,还削得粗粗的,显得姿势很帅……”他把笔拿起来,
假装面前竖着谱架,抬起手腕往下画。
我被他逗笑:“你不像在记谱,像在拉别人身上的小提琴。”
他马上把右手放下来,握着笔在胸前十几厘米的地方来回拉动,手肘弯出弧线,还跟着摇头晃脑:“那这样呢?”
原来他改为家汉族昂拉大提琴了。
“马友友?”
“不对,是《她比烟花寂寞》,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那你一定知道女主角的原型是天才演奏家Jacqueline DU Pre?”
“当然知道,我也是因为Jacqueline这个名字才去看的。”他并不介意提起Juliette的女儿。
我不想破坏愉快的氛围,也不愿意想得更深,只是借着他的话聊下去:“有段时间,我每天都听她演奏的《杰奎拉
之泪》好多遍,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神奇了,这首曲子是法国大提琴家芬巴赫在一百多年前写的,却遇到了一位跟曲子
同名的演奏家……”
“我觉得有件事情比这个更神奇。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才十二岁,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距离长得可以绕地球跑半
个圈,今年我们二十五岁,还能再见面并且在一起,是不是更神奇?”
“说得好像电影一样。是不是要这么演:我们十二岁就一见钟情,然后分开了很多年,不断寻找对方最后终于在一
起?”
“我喜欢你说‘最后’这个词,便是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他的表情有一点认真,又有一点像玩笑,我分辨不
出来。
我指指他的右手:“你要一直拿着这支笔吗?”
“你看。”他随手从桌上抓过一叠稿纸,用手上的自动铅笔画起来。他画了一个长方框,在底部涂上宽窄不一的条
形码,接着往上画出一块类似的形图的标志,在旁边密密麻麻标上字母ABCD……
看了好久才发现他在画登机牌。航空公司的标志被画成了一张笑脸,登机牌的姓名和航班号都是空白,只画了一对
穿比基尼的男女,旁边是大海,海面上写着几个字母:Okinawa。
“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他停下笔问。
“谢谢。可这是哪家航空公司的航班?”
他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里变出一张纸:“等你放寒假,我们一起去冲绳吧!”那是一张真正的、航空公司预定机票
的行程单,从北京出发,在东京羽田机场转机飞往那霸。
灯光从这张薄薄的纸背后透过来,有种温暖又朦胧的气味在发散。
我看看行程单上的日期,问:“你不会是改签了那两张一年后的机票吧?”
“当然不是,说好了一年后才公布答案,我怎么会提前半年就揭晓答案!”他从身后抱住我,头发弄得我脖子上很
痒,伸手去揉他的头,却被他一把抓住再也不松。
窗帘后的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雾,墙角的暖气片安安静静地发热。房间里依然很干燥,但加湿器咕嘟咕嘟的声响听起
来那么愉快。
时钟指针指向十二点,我还在一个一个填着所有学生的平时成绩表格,CD机里响着Carla Bruni沙哑又温暖歌声
《You Belong To Me》。坐在床上翻杂志的亦卓睡着了,头朝左边低垂下来。脸几乎贴着自己的肩,呼吸又深又均匀。
他的左侧脸上投映着鼻梁的阴影,睡得像孩子一样安静满足。我想起那张自己熟睡时的照片。不知道他在拍照的时
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样心里塞满甜腻又柔软的感觉。
很快就到了寒假。持续一星期的期末考试过后,我们整齐地从早到晚窝在办公室里阅卷和计算各项成绩。
当我开始放寒假,亦卓他们进入了最忙碌的年终阶段,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晚。
出发去冲绳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北京连续晴天,路懿陪我逛街,做旅行前的准备。
“冲绳一年四季都是旅游旺季,人应该不少。那边属于亚热带气候,全年平均温度有二十多度,冬天最低也有十六
七度,穿一件长袖就够了。”商场里,路懿跟我边逛边聊。
“我想温差应该不会不适应,整体跟这边室内的温度差不多。”
“我看看你的购物单。”
我把所有要准备的东西列成了一张清单,路懿接过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目光停在写有备用药品的位置:“你晕
车?肠胃也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吃惊。
他笑了笑:“真正频繁晕车的人不吃晕车药,而一定常备驱风油。还有,这种胃药是泰国产的,味道很大,如果一
个女孩子肠胃没问题的话不会带这种能把香水味都盖过去的药吧。”
“的确是味道很难闻。不过你怎么会猜到肠胃不好的是我而不是他?”
“上次吃饭,你生冷硬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吃,连喝的都特意要常温。我判断得不对吗?”
“现在很少见你这么细心的男人,被米澜碰到真幸运。”我惊讶于他的细心,也替米澜感觉到踏实。
“她需要的也许不是细心呢……”路懿说这句话是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见到我不解地看着他,立刻恢复笑容:
“我建议你多注意饮食,或者试试中药调理也不错,不能老是胃不舒服就吃药。这种药虽然起效快,但是其中起大部分
作用的是颠茄的成分,如果过量很有可能损害肝脏,对神经系统和血液系统都有影响。胃不好的人除了食疗之外只要多
运动,不要喝咖啡,少量多餐,保持好心情,坚持下去会有改善。”
“谢谢,麻烦你陪我跑了半天,还要当我的健康顾问。”
“不用客气,现在就我最闲,除了上课之外没有别的事。米澜让我陪你也是怕我闷。”
“谁说的?米澜才不是随便找点事给你干的,她告诉我如果准备去海边旅行,一定要咨询你的专业意见,因为你一
直都在海边生活,连工作也没离开过海。”
我们出了商场,沿着街往药房走去。经过人多拥挤的路段,他会抬起手臂护在我背后,并且礼貌地保持十厘米左右
的距离不碰到我的背。这两次接触,让我对印象中的路懿完全改观——他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只想享受爱情却不愿意对两
人的关系负责任的男人,反而诚恳又有些羞涩,细心,敏感,健谈,温和,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有本能的保护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