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九嶷庙,日落苍梧山。于恨在湘水,滔滔去不还。
立在九嶷神庙的正殿——问天殿前、那宽可容百许人的天然石台之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两条由□□写就的黑漆楹联。
苍劲凝重的隶体,映在檐下风灯微弱的光芒里,越是显得鲜明清晰。
已是熟读人间诗书的我,自然知道这四句诗词,乃是唐朝才子高骈所写——著名的《湘浦曲》。此时在夜色之中,遥望远山模糊的轮廓,面对着那沉默幽然的神庙深殿,再读这一首诗时,方觉其中自有一股苍凉郁沉之气,迎面而来。
陵诃将我迎入了望天殿中,殿顶上垂下四根细长的铁链,高高地悬起一盏长明灯,灯火甚是明亮。陵诃请我坐下,言谈间甚是客气。他叫了一声:“迦儿!”有人在门里应了一声,款款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身着黑袍,腰间松松系一根红绦,手中端有一盏香茶。这一路行来,我发现这些神庙中人,虽然衣饰颜色有所不同,但腰间都系有这根艳丽的红绦,显然是一种身份的昭示。
迦儿顺滑的长发散散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温婉动人。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柔顺地奉上茶来,但随即急切地问道:“陵诃哥哥,那抢夺宝珠的魔头可拦住了么?宝珠有没有夺回来?”
陵诃答道:“我们虽追了上去,却不是那魔头对手,幸好在山下遇见了大司命……”
迦儿身子一颤,问道:“大司命呢?”
陵诃叹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殿外,当然殿门口不会有林宁的影子,可是他的眼中还是浮起了企盼之色,说道:“大司命让我们先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天青明罗’法术一旦施展,法力稍弱者定会受其波及……我们也真是没用,这种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迦儿垂下头去,良久,方才说道:“我虽来神庙时间不长,但也听说大司命早在年方十五之时,便轻易突破了道家‘上清’之界,几可跻入地仙之流。若论道行修为,那时的九嶷山中,仅屈居于老宗主之下,被誉为神庙创始三百年来第一奇才……其实他根本无需动用‘天青明罗’之术,此术虽然具有降魔奇效,但既伤不了那魔头性命,又大大消耗大司命自己的真元;他只需祭出‘诛邪’仙剑,那妖魔立时便要伏毙当场……却为什么……”
陵诃望了我一眼,叹道:“这位白姑娘先前于我有救护之恩,又是大司命带来的朋友,咱们原也算不得外人——迦儿,我便讲件旧事与你听,你听完之后,当知大司命为何宁弃那‘诛邪’不用,却要修炼‘天青明罗’之术了。”
“咱们九嶷神庙,也有将近千年之久的历史。虽说本是为祭祀那舜帝所建,其实却是道家始祖李耳当初游历人间之时,一脉传下的修真之派。庙中暗藏当初道祖传下的许多宝符仙药、神珠法器,所修习的又是正宗的道门玄功,故此弟子虽是凡胎肉身,却具有斩妖伏魔的高深法力,历来修仙得道者不下二十之数。直至第三代宗主青叶之时,他老人家眼见九嶷各族争斗杀戳太重,故此大发慈悲之心,发愿将由本宗世代相传,担负起守护九嶷之责。”
迦儿点了点头,道:“这些我都听别的师兄们说过。”
陵诃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痛惜之色,又道:“嘿嘿,十年之前,大司命初破‘上清’境界,得入地仙之流。他风华正茂,英姿勃发之时,又何尝不是万般自负?他曾对我说起,那时自以为天下正义之道,俱在我一点赤心以论;天下曲直之分,俱由我掌中青锋而断……却不知这是非曲直、正邪之分,原也是难以辨别之事。”
他又叹息一声,说道:“那时大司命只道这三界之中,仙、人、鬼本来分明,可这妖怪,却不是这三界任何一属,既与人类杂居,也能成仙,若未能成仙,死后居然也沦入鬼道轮回,委实扰乱了三界秩序。且它们既为人类杂居,定然也是为害人间的作孽之辈。所以只要在山中见着妖怪,他轻则打回原形,重则干脆诛杀,还以为自己是以菩萨之心,而行金刚手段……嘿嘿,那时山中妖灵但闻林宁二字,都是为之色变颤栗,视同恶魔一般。若是迦儿你那时见了大司命,只怕是……”
他望了迦儿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便停住了话头。我听在耳中,心里却是一凛:莫非这个迦儿她……苦于我此时不能运用法力,故此也看不出她的原形。
陵诃又道:“先师那时,虽是喜欢大司命——哦,那时我们都叫他大师兄,他入门不是最早,但不知为何,一入门辈份便排在我们之前。先前大家都有些不服,但后来也确是他最为出众,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
先师常说,大师兄修习功法的聪颖悟性,确是万中无一,但杀气过浓,恐为前生孽根所致,而非是九嶷福祉。他老人家苦口婆心,常与大师兄讲解道家丹经要诣,只盼与他除去身上戾气,不再妄动无名之嗔。
大师兄虽然将那些道经背得滚瓜乱熟,讲起经来也头头是道。背后却置若罔闻,仍然是对妖怪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大开杀戒。
直到他将满十六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从此改变了大师兄的一生性情。
那时在众弟子之中,又是他第一个练成凌空御剑之术。他自己也颇为得意,有空便在山中御剑飞行。刚刚飞过碧虚洞时,却突然看见前方山道之上,有一年轻女子在蹒跚而行。”
他若有所思,仿佛心绪又飞回了十年之前,接下来说道:“当时大师兄心中觉得奇怪,因为这山中猛兽甚多,寻常百姓根本不敢独自入山,更何况她是一个纤纤弱女?他法眼已开,当即定晴看时,才发现那女子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大鹿,且是身怀有孕,才会行走如此笨拙。
迦儿,以大师兄那嫉妖如仇的性子,只道她既已会变幻人形,必然会为祸人间,迷惑人间男子,以供自己增进真元之需。更何况身怀六甲,将来诞下小妖怪来,只怕祸患更多。故此不由分说,御剑直飞过去!
那女妖一见他气势汹汹而来,知道是剑仙之流,吓得现出原形,望草丛之中落荒而逃!大师兄也不去追赶,当下祭出诛邪剑来,施以飞剑之术,终在三十步开外之处,剌入了它心脏之中!”
我想起那血淋淋的场面,不觉也是心头一颤。
陵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又道:“当时那宝剑正中那女妖的心脏,论理来讲生机当场立断,可是不知为何,她倒在地上,人的形体已渐渐化出兽毛,竟然是一只大鹿。一时她也没有断气,反而四蹄乱蹬,仿佛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口中咿咿哀鸣不已,眼角中流下两滴泪来。那泪珠晶莹剔透,倒好似是人的眼泪一般。
大师兄心中奇怪,候它挣扎稍缓,走过去看时:只见它腹下皮毛之中,居然缓缓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虽然皮毛犹自湿润未开,双眼紧闭,但已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刚刚生下的小鹿!
小鹿既然生出,那鹿妖似乎心愿已了,它那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大师兄,长出一口浊气,当即气绝身亡。唉,后来大师兄时常对我谈起这鹿妖临终之态,他说十年以来,最令他不敢忘记的,便是它临终时看向他的那一眼。
它本没来招惹任何人,却最终惨死山中。
当时那鹿妖中剑重伤之下,本来早该死去,想必是不舍得腹中小鹿,所以才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小鹿生了下来,却是刚刚见面,便要天人永绝……大师兄理应是它最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它看向他的那一眼之中,却全无怨毒之色,反而极是祥和安然,甚至还带有几分母性温柔的神情……好象在对他说,他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它也并不怨他一般……
当时大师兄怔怔地站在它的尸身之前,只在一刹那间,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倒仿佛经过了千万长劫的时间。
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在那一刹那间,却仿佛全被颠覆得十分彻底——难道妖怪这种被视作是天地间不该出现的生物,也是最邪恶自私的一种生物,居然也会有那样温柔、坚强和博大的胸怀么?难道斩妖除魔的志向,竟然是从一开始,就完全是错误的么?”
我心中颤栗,忍不住问道:“那……那小鹿呢?小鹿怎么样了?”
陵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它本未到生产之期,是其母在临终之前,运用法力将它提前催生出来的,又无母乳哺养。虽然后来大师兄将它带到舜源峰上,细心哺育,但终是只活了短短四天时间 ……”
他长叹一声,道:“一念之差,断送了两条无辜的性命,大师兄始终认为,这是他终身不能洗脱的罪孽。”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说道:“当时小鹿死后,大师兄真是肝胆欲裂,心中伤痛之极。当下飞快地跑到先师跟前,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那时玄功精妙,大师兄虽没有开口言述,但先师自然知道我是为何事心痛。”
他说到自己师尊,一向平和的神色之中,也略略带有怅惘之意,显然是引起了孺慕之思:“我当时正好随侍先师身旁,却见师父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只说了两句话——往事已矣,来者可追。”
“迦儿,后来大师兄便似变了个人一般,他竟然当众封存了那柄具有无上神通的‘诛邪剑’,宣称毕生不再用剑。并随手折下一枝斑竹,作为自己法器。他对我们说,且不论我道家精义,便是佛家亦有云——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上从诸佛,下至傍生,平等无所分别……天仙神佛、人妖鬼魅都是一般。神仙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没做过错事,妖怪也不一定就是十恶不赦……”
“正因为此,十年之后,当初妖灵惧之不迭的林宁,才会成为今日这令九嶷百族共同景仰的大司命啊……”
迦儿怔怔地呆了半晌,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司命他当初救我之时,也说……”她没有再说下去,眼中却闪动着莹亮的泪光。
陵诃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我也太过没用,遇上冥夜魔头,却是一点也帮不上大司命的忙。”
只听殿门外一人笑道:“你胡说什么?怎会帮不上忙?”
门外带进一股山风,吹得灯火不断跳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赫然正是林宁。
他迎着我们惊喜而带有询问的眼神,笑了一笑,伸出手掌来,掌心上托着一只小小的翠绿玉盒。陵诃和迦儿“呀”地一声,惊喜地叫了出来。林宁淡淡道:“冥夜走了,这清净宝珠,我就拿回来了。”
虽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然而他的神情间却有些疲惫,显然方才与冥夜一场争斗之激烈,绝非如他所说那般轻描淡写。
林宁、陵诃陪我一起用过神庙中斋客的茶饭,他虽贵为大司命,但起居饮食却极是普通;用饭时偶听陵诃言谈,似乎这庙中众人不但是林宁的下属,更是他的师弟师妹,大部分人的道术,还是由他代师传授。
然而众人于他虽有敬重之意,日常相处却极是随意,并非是如我想象一般,是肃然如对大宾。
饭后迦儿要领我去客房休息。我虽是极想向林宁询问招魂之术,但见他精神有些不振,想来是方才激斗之故,当下又将话头咽了回去。
迦儿屈膝行了一礼,袅袅娜娜地退下去,领路前行。我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款摆,缓缓徐行,那行走之姿极是袅娜动人,黑袍掩盖之下的一搦腰肢,摇摆起来竟似流水一般灵动,不觉看得呆了,喃喃道:“这姑娘走路的模样真是好看。”
林宁望了迦儿远去的身影一眼,微微一笑,道:“白姑娘,二更之后,你还是不要多看这姑娘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在呼啸的山风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向四周扫了一眼,那朴实无华的四周陈设,这才令我想起自己是躺在九嶷神庙后堂的客舍之中。看外面的天光,似乎是微微透出了一缕亮色。天快亮了么?我揉揉眼睛,想再赶快睡过去,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害怕。我在枕上翻了个身,侧耳细听。山林静寂,连鸟鸣都不曾听闻,只有风簌簌吹过屋顶。
我再也睡不下去,起身披起衣服,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房间的两扇木门。我探头向外面看看,天边却并没有露出曙光,倒是月色泻了一地。清凉的山风吹了进来,令人顿时为之一爽,再瞧四下无人,便大起胆子走出门去。
客堂至前殿之间,尚隔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初秋的深夜,已略微有了寒意。我不由得紧了紧衣衫,借着寂静的月色,可以看得清路边的野草已有些衰黄了,尖尖的草叶儿上,缀着好些晶莹的秋露,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忽听一阵“索索”微响,似是有人穿越草丛而来。我心中一动,想要用隐身之术,却又想起舜源峰顶,早被设下了禁绝法术的‘绝仙界’。当下灵机一动,疾速跳下路旁草丛,那里草长足有半人多高,极是茂密,恰好掩住了我的身形。
“索索”之声却越是近了,我从草丛缝隙之中,向外望了出去。
这一望之下,我险些叫出声来!
迦儿!是迦儿么?
走在前面的那名女子,正是白日里我所见到的那柔顺妩媚的迦儿。此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衫,上身山峦起伏,曲线玲珑,着实有些诱人。然而当视线移向她的下半身时,却看见本该有两条修长的腿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条粗长的蛇尾!蛇尾那青鳞金纹的花色,艳丽而妖异,在这暗夜之中陡然看见,着实有些可怖。
那“索索”之声,便是她扭动蛇尾,一路行走时所发出来的声响,无数的野草在她面前自动向两边分了开去。
迦儿是蛇?怪不得林宁叫我二更之后便不要与她独处,想必是因为这蛇妖本来修行较浅,尚只转成半个人身。而在峰顶结界之中又无法施以幻术,到夜深之时便不能保持人形。奇怪的是我怎么感受不到她有丝毫的妖气?还有,这神圣的庙宇之中,供奉的都是煌煌的神明,为何竟会允许蛇妖留在此处呢?
迦儿身后还跟有一人,看其身形甚是婀娜动人,显然乃是一个年轻女子。只是她全身覆以黑纱,纱长几可及地,就连面貌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二人自后山而来,一路行向前殿,却是默然无语,情形着实有些诡异。
我披着满身的月色,悄然蹑在其后。远山苍茫,在暗蓝的天色衬映下,只是一抹黛青的影子。山风拂来,吹落了草叶上许多的寒露,我的裙脚都被露水染得有些湿了。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带墙垣的影子。外面绕着一道长长的走廊,朱色的柱子撑起廊顶,一直接到了殿堂中去。
这不是问天殿外的长廊么?
沿廊摆放有一排一排的土陶矮盆,样式却是最简单不过,只有一尺来高,齐我膝盖高低。显然是当地土窑烧制的成品,暗褐的底色,没有花案纹路,质朴得近于厚重。临睡前迦儿带我经过此处,曾经告诉我说,盆里植着的那种叶片修长翠绿的植物,是出自九嶷的奇葩,名字叫作芷兰。它的香气清幽怡人,花形极美,然而天性却甚是娇弱,总共花期也不过只有六天,而且只在夜深人静之际,方才悄然绽放。
记得当时迦儿还笑着对我说:“白姑娘来得真巧,听大司命说,这些芷兰今晚就会开放呢,姑娘若是有闲心,候晚上可以过来看看,只是恕迦儿不能相陪了。”
白天我看见它们的时候,那些白色的花苞还是合得紧紧的,隐藏起它们真实的面目,掩映在叶片深处。
然而现在那花却开了,在幽暗的夜色里,舒展开了纤长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甚是娇弱,象是由最轻薄的蝉翼裁就,果然是极美的花朵。远远望去,便如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花灯。
迦儿和那个女子,默然地穿行在开满芷兰的长廊之中。清凉的山风,送来了一缕细微而淡雅的香气。
突然,我看见了林宁。他换了一套类似陵诃他们穿的那种灰衫,立在长廊的尽头,手执一只铁水喷壶,正在细心地为每一盆芷兰浇水。细碎而晶亮的水珠,沿着叶片滚落了下来,但有更多的水珠渗透到了根部的泥土之中,空气中顿时有了湿润的味道。
芷兰花沐浴在水珠的清凉里,每朵花上都幻出一张小姑娘的俏脸来,对他甜甜一笑,又悄然隐去了。
那该是芷兰花的精灵吧?
林宁对花灵回报了一个柔和的笑容,放下手中喷壶。不知为何,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悄悄地躲在一旁的柱后,却恍然觉得这情景如在梦中经历。
良久,他仰起头来,望着暗蓝天幕之上,那弯如金线绣成一般的纤月。月色落在他的眼里,却是湛然如水的一片清辉。
只听他轻声吟道:“浮生欢爱如明月,半夕团圆半夕缺。悲喜无端翻旧曲,忍将明月填新阙。楚地衣冠葬白骨,夷宫荒草埋池榭。唯有清辉似旧时,引人幽思尽遥夜。古今一轮明月下,多少儿女挥泪别。”
诗句清雅别致,不知是出自于何人之手。然而淡淡忧愁之中,又似是蕴藏有无限苍凉之意。
他的袖袂宽大而飘逸,使得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舒缓和自然。
这该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啊,他的举止之间,是那样的温和而蔼然;可是在他的心中,却分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