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酒精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插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瑶姬性格古怪,偏要她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我感觉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觉得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所以当地人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云雨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这几句诗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
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我却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总之你记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了。”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去找他,准备让他也去散散心,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如果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插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