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宁身子猛地一震!他虽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玄冰一般的眸光深处,竟也渐渐有了一抹春阳微融的曚曚暖意。良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原本轮廓分明的唇线奇迹般地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不曾出声,可是从那熟悉的口型之中,我怎会不懂,发自他心底最深之处的、那一声饱含深情的低低呼唤——“小十七……”
万里江山远,咫尺相思深。在两张静如寒玉的面庞下,翻涌着无限深重的情感,剧烈跳动着的,是两颗同样在痛苦呐喊的心。
敖宁陡然眼中光芒一闪,那种迷蒙的神情随之隐去,他手掌紧紧一握,不自觉地将已迈出半步的脚步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他又还原成了他——冷静、尊贵、高高在上的他……他终是忘不了——他是身负西海亿万水族期望的龙太子……
他无视众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淡淡开言道:“水玉人,多言无益。你擅自摄取并分散凡人魂魄,致使她们不能再入六道轮回之所,违反天道运行之规,已是大大触犯了当年清华夫人在万妖大会之上,为妖界众生定下的《妖典》中的第十三律条!论罪当废除你的法力道行,转交冥府审理。你可知罪?”
水玉人挣扎着勉力握住了李青婵的一只纤手,面上又露出了那种极具嘲讽意味的笑容,说道:“这些可都……说不得了,水月幻境……乃是水灵珠……水灵珠神力所化,不在三界势力之内,非但是……你们出不去,冥府中人也进……进不来,何谈……其他?你身为龙族,难道……便不知这其中奥妙么?”
敖宁冷然扫了夜光一眼,道:“夫人,当初伯父赠你水族至宝水灵珠,难道便是让这妖魔今日来困住伯父的亲女侄儿的么?”
夜光无言以对,只是垂泪不止。
当初在东海龙宫之中,夜光夫人承蒙父王深宠,一贯旁若无人,非但不与其他夫人来往,甚至连宫中宴会也少有出席。一年到头,听不见她宫中有丝竹之音,看不到歌扇红袖之舞,却常闻刀枪相击之声,转过殿角时,偶然也能瞥见兵刃冷幽的反光,让人不寒而栗。据说,那是她在训练她的宫女们练习武功。她所居宝光殿中的宫女武艺出众,休说其他宫人,连父王殿前铁甲卫队都不敢轻易招惹。
她不仅艳冠龙宫,法力高强,而且性子极是刚烈。当初父王另一宠姬如愿夫人,仗着是洞庭君赠给父王的美人,身份与别人略有不同,在宫中一向都是趾高气扬,对夜光夫人受到父王的宠爱尤为嫉恨。有一次二人在御花园的卧鲸桥上相遇,因桥面狭小,只容一人金辇通过,如愿恃宠而骄,指使随从的鱼精们故意排在辇前,不让夜光过桥。结果惹得夜光勃然大怒,当下运起法力,将长袖猛然一拂!
她法力何等高强?不要说那些鱼精,便是如愿也远非其敌。刹那间海波涌动,狂风乍起,当即将如愿连人带辇尽数掀落桥下,跌得如愿钗乱环碎,连新近裁就的一条最为心爱的碧莲镂金褶裙,也被桥栏石棱挂破了一道大口子,真是狼狈不堪。
夜光夫人睬也不睬,当即扬长而去。
如愿从地上爬了起来,提起裙子,也顾不得去自己宫中梳洗整妆,便跑去父王跟前撒娇放嗲、哭哭啼啼,非要父王罚诫夜光夫人不可。父王却一把将她推开,哈哈大笑道:“不用多说了,本王了解夜光的性子,她虽然任性,却还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定然是你先去招惹了她的缘故——本王还没来罚诫你的不是,你倒胆敢前来告她的状!本王先饶了你,你以后远着点她走好了。”
如愿夫人又羞又愤,但不敢违逆父王的意思,只得悻悻退了下去。从那之后,宫中无人不惧夜光夫人三分。
我向来对父王的宠姬们有一种淡漠之情,是以跟夜光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对她却并无反感之意,反觉这女子艳若烈火,美如繁花,虽也一样的华服靓妆,脂光粉艳,偏偏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子的英侠之气,竟然远胜寻常男子,没有半分宫中女子矫揉造作之态。
可是此时的夜光夫人,却是眸含秋水,烟笼远山,尽显女儿柔弱之态,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犹如梨花带雨一般,煞是楚楚动人。
她含泪望着水玉人,柔声道:“玉人,便是姨妈有千般的不是,总是对你没有丝毫的外心……你幼时……身体不好,姨妈便向东海龙王求得了这水灵珠,望能聚集你的……元神精气……后来你渐渐长大,又习练了法术,元神便以自行凝结,已是用不着这水灵珠了……只是姨妈怕你年轻历浅,在外面遇见了坏人……所以不愿你在江湖上行走……
你听大太子的话,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放了大家出去……不要再造罪孽啦……姨妈会跟你一起去冥府殿上,也会去求东海龙王为你说情……姨妈宁可自废道行为你赎罪,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性命……玉人……你若再执迷不误……只怕是此时他们便要将你……玉人……姨妈在这个世上,唯有你……唯有你是我最亲近之人……”
她说到最后,喉头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水玉人见她伤心欲绝,心头震动,不由得神色也黯了一黯,喃喃道:“不能啊……姨妈……我宁可神魂俱灭,也不能……不能交出水灵珠……可是你……”他顿了一顿,神色刹时变得凄厉起来:“你为何要……害死我的父母?你对我再好,可又有……又有什么用处?这可不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么?哈哈哈哈……”
他突然失控般地尖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气息翻涌,顿时便是一阵极为剧烈的咳嗽。李青婵含着眼泪,一边紧搂住他身子,一手轻抚他的背心,助他平息咳嗽。她将脸紧贴住水玉人苍白的面颊,轻声说道:“玉人……别说啦,咱们把水灵珠还给他们罢……你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啊……”
东君半晌没有出声,此时温言说道:“水玉人,你此时已是重伤之身,且没有半分法力,在这三界之外的水月幻境,只怕也撑不了多久。若你肯交出水灵珠,破除这水月幻境,论你之罪,虽要在那冥府地狱之中,受尽剐心剔筋之刑。但你若熬得过那些刑罚,仍可经六道轮回,重投生灵之体,那时再行积德修炼不迟……大丈夫行事为人,胸怀要坦荡磊落,自己作下的事情,定要勇于承担,便是受冥府之罚,也远远胜过在这幻境之中苟延残喘!
你本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在劝慰水玉人,言辞之间,却是光风霁月、雅量高洁,确有煌煌天神之范。
水玉人微微一笑,又喘息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素闻……东君厚德,果不其然……连对……对我这样的妖孽……你都能……有此慈悲胸怀……只可惜……只可惜……”
敖宁踏前一步,喝道:“你这妖孽既然执迷不悟,不如我们先来替天行道,先将你诛灭在此!”
只听李青婵与夜光同时惊叫一声,李青婵更是合身扑在水玉人身上,哭求道:“不!不!求你饶了他!我劝他交出水灵珠,你千万莫要伤他!”
水玉人的脸上全无惧怕,淡淡道:“方才……我将那些女子魂魄……收入珠中之后,已……已将水灵珠……藏在了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们若要动手,我便……我便毁掉水灵珠……”
他的嘴角笑容之中,慢慢带上了一丝狞恶之意:“太子殿下,水月幻境……乃水灵珠所幻化……珠子……若是毁了,幻境自然……自然就烟消云散……皮之不存,毛……毛将焉附?幻境若是……不在,你们……又会在……在哪里?”
他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顿时色变。敖宁脸色尤为难看,他性情冷冽,向来刚硬难折,此时却不得不屈从于妖魔的胁迫,心中怒气自然是难以抑制。
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我们在哪里并不重要,倒是你自己……水公子,你知道你自己在哪里么?”
水玉人全身一颤,笑容顿时敛去,叫道:“你……你说什么?”
严素秋静静地立在我的身边,凝视着面上表情急剧变幻不定的水玉人,缓缓道:“当日我在天庭之时,曾于琅环书院之中阅读过神兽白泽所撰写的《三界奇宝录》。书中记载,水灵珠虽是水族至宝,能幻出水月幻境,但其最大的功能,却是收集凝结魂魄、并供其暂为栖息之用。夜光夫人既是爱你有若亲子,而龙宫珍宝那样繁多,她为何独独向东海龙王索要水灵珠,交给你随身佩戴?
我先前初闻水灵珠之名,心中已在疑惑,但仔细观察你的行为举止,却又凝重沉滞,并没有灵体魂魄那种缥缈无依之状。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因为你心中执念之重,使得你竟忘记了自己已经身亡,你甚至可以不再需要水灵珠,便能偶尔去人间行走,而不被地府神灵所察觉。
不过,你虽忘了自己不再是生人,夜光夫人心中却是明白得很……所以她不许你离开水月幻境这个安全的栖息之地,你偶尔去到人间,她也只让你在二十四桥附近,只因这里邻近水月幻境,若是地府鬼差前来拘你,你也可以迅速遁回幻境之中,继续飘游在三界管束之外……”
水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他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在李青婵和夜光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抬起头来,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叫道:“不!我这样……美绝人寰,这样的举世无双,我怎么可能只是……只是那飘飘荡荡的孤魂野鬼?我……我有血有肉,怎么可能……没有……没有形体?你……你一定是在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