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开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呆住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十年来,我尚是首次听闻,但我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我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插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我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我用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一阵罡风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我不用睁开我的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的时候,在她开口叫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他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
过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我迎进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蓝神!
我们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隆昌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下去道:“她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据说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隆昌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我天天转悠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鸡。
我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我调动我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他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我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石,把这只盒子从塔中的石函里取了出来,带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倒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我跟她的缘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专心地修炼,我的九天乾坤风雷大法练得越来越好,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当我想她无法遏制的时候,我便会取出木盒,看一眼这颗她血泪凝聚而成的心泪神珠。
每次打开盒盖,看到那颗白色珠子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亲切之情。
我觉得她好象并没有离开,仍然留在我的身边,就好象我们当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里一样。那个时候她沉默不言,我也一样不敢跟她说话。但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的幸福。”
南山老人讲到这里,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颗心泪神珠,他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光芒。难道这种光芒,就是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老伯,你怎知这心泪神珠,有那样奇异的神通?”
他默默地从我手中拿过盒子,打开盒盖,凝视着那颗珠子,半晌不语。
我心中奇怪,正待要问时,忽见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到了珠子之上。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两道泪水,如潺潺的溪流,正顺着他清癯的面庞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又是一滴。
此时他的眼中,有那样深沉的哀痛,深得就象我们茫茫的东海。
珠身忽然腾起一缕淡淡的白烟,渐渐地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最后整个盒子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白烟里。
一阵清风吹来,白烟渐渐散去了,我看向那颗神珠,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
只见那颗珠子洁白的珠面上,渐渐幻化出一幅奇丽的景象来:
首先显现出的,是一间幽深的大殿,当空高高地点着数盏长明灯。一旁的供桌之上,放着一只雕花双耳的紫铜香炉,在袅袅不断地冒出青烟。
画面突然变换了,这次是在一片古深的密林之中。只见那林中有一块空地,青草如茵,草上开满了洁白的百合花,一块紫色的铜晶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上。
画面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这次却是朱栏玉砌、雕梁画栋的一处楼阁,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梅开如雪,空中似有暗香浮动。
一个女子在楼上倚栏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正自垂首翻阅。
画面渐渐近了,只见那女子如云的乌发梳起高高的望仙鬟,身穿广袖合欢衣,系一条流云飞霞裙,外面还笼着一袭白狐轻裘。越显气质华贵,婀娜翩跹,十分动人。
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看她一般,将书简随手放在一边,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嫣然一笑。
我惊叫一声:“是她么?生得真是美啊。”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南山老人怔怔地望着那颗神珠,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她三世真身。因为她这三世没有经过六道轮回,所以寻常人只在神珠上显现一世的模样,她却显出三世不同的相貌。”
我见他对这颗神珠实有眷恋之意,心中不忍,道:“老伯,既然你心中对她如此挂念,不如你就把这颗神珠留在身边吧。想念她的时候,还能见见她啊。”
南山老人笑了,但神情之中,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多谢十七公主的好意,我本来想着,就让这颗神珠陪我度过一生,好象她在我身边一样。
可是,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树精,她陪在我的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乐趣。
自从我听闻贵宫大公主结缡之讯时,便想到把这颗心泪神珠送来。一是我与你的父王颇有些交情,二来……二来我想她一生为爱所困,为情所苦,不如让她陪在人家神仙眷侣之旁,也好叫她得知,天底下真有这样美满的姻缘。想必冥冥之中,她亦会感到欣慰的罢。”
他将那只木盒盖上,重又放在我的手中:“十七公主,你莫要推辞,就代大公主收下吧。老朽唯愿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大公主一般,与意中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我心中一热。数天以来,各种祝愿大姐与南海二太子的谀词奉语,我不知听过了多少。唯有这个叫做南山老人的松树精的这一番话,听来让人不由得不铭感于心。
他转身欲走,我却有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你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记着这个女子,但她再世为人之后,是否还能记得,你便是当初生长在她身边的那棵小树呢?”
南山老人银色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无间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间等了足足三千年,才只能陪那个和尚四十年;我什么也没做,居然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我了,又怎会记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两步,却又站住身子,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我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是一样啊,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袍袖一挥,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海中波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