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骇然莫名:“三哥是从何处得来如此谋士?当真是深藏不露,词风犀利。三哥暴虐之处,被他轻轻带过,却口口声声说要这为皇嗣之人必要法力高深,想来也是欺我修为不高。如此一来,我要想阻止三哥承嗣,只得与他硬拼一途了。可是我法力如此浅薄,又如何是三哥对手?”
偶一回头,正撞上三郎担忧的目光,只听他悄声道:“十七,万一不行,今日且退让一步,等找到你父王元神,再作计议。”
严素秋颔首低声说道:“十七,三郎说得有理,我也正是此意。”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二人建议不无道理。可是我既起心要夺储君之位,得皇嗣之份,就不能样样仅是依倚智谋。须知三界之中,多是弱肉强食之事,身为一方雄主,若无实力服人,确也难以镇守疆土。父王为东海龙王之时,其余三海不敢等闲视之,亦是慑于父王神通广大之故。
我以女子之身参于夺嗣之事,本来已是令人大不以为然,现在若是怯阵不出,非但是叫三哥笑话,只怕也会让众多水族轻视于我。
我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只觉得焦虑难言,又耽心父王安危,更是忧心似火。过去数百年过得逍遥自在,何曾遇见过如此困境?陡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底:“不如我也不要争这个什么皇嗣的名份,倒是悄悄去追查父王元神下落,设法营救罢了。横竖我心中也不是真的贪恋这龙王的权势荣华,三哥便是一时占了上风,但若他仍然劣性不改,候父王回来,自然也有法子治处此事。”
正思量间,忽听一人声音凝线成束,送入我耳中道:“十七,你过来,我有话说。”正是夜光夫人声音。
我悚然四望时,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出人群之外,此时见我望了过去,便轻轻招了招手。
我心中一动,趁着众人正在议论纷纷之时,正待要悄没声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却被三郎拉住衣袖,低声道:“你先隐起身形出去,以免引人注意。”
我依言默念隐身诀,当即隐去了身形,却见三郎暗将中指往空中一划,另一个与我相貌一般无二的“敖莹”已是站在了他的旁边。
三郎向我促狭地挤了挤眼,大大方方地一把将那“敖莹”揽到了身前,一边又附到了“她”的耳边,口唇微动,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那声音却是直送入我的耳朵中来:“好娘子,快去快回,莫要让相公等急了!”。
我虽然心中有事,但也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害羞,轻轻“呸”了一声,径自飘出门去。夜光都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说,将我一直引入左殿廊下一间静室之中。
甫一推门进去,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室中或坐或站,共聚了有一二十人,都是锦袍玉笏,竟着的是朝中官员的服色。仔细端详之下,只觉他们的相貌有些熟悉,果然有一大半都是父王宫廷之中的各色官员。
此时见我进来,众人都慌忙拜下地去,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
我在东海宫中,一向深居简出,不与外廷交往。前几年更是一直在人间游历,与他们的数面之缘,大多也是随父王出巡之时。从不曾有这等单独相对的时候,更不想他们会行此大礼,这一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叫道:“列位大人,你们怎会在这里……你们……”
跪于最前面的正是龟丞相负千秋,众臣之中,数他年岁最高,见识最广,兼之为人公正无私,因此德高望重,很受朝野内外敬仰。
此时我一眼看到了他,岂敢让他行此大礼?连忙俯身要扶他起来,心中疑惑更重。
负相不肯让我扶他,反而倔强地挣开身子,老脸之上白须抖动,显然是激动之极:“夜光夫人,你你……你先把那件事情讲给公主殿下听听,殿下听完之后,做了定夺,老臣等方敢起身!”
其余臣子也附和称是,我一一看过去,又认出了几张旧识的面孔,有管理军务的司兵卫——冉横行,他是冉锋族弟,虽没有乃兄的法力高强,却极善用兵设阵,在东海水军为将之时,便是屡建战功,后被提拔上来做了司兵卫。
有管理水利事务的海师——焦布雨,他出身蛟族,而历来海蛟一族,与我们龙族血缘最近,故此十族之中地位最高。他们蛟族原身乃是蛟龙,故而也擅长兴风作浪、行云布雨,只不过威力大大不及我们龙族便是了。父王执掌东海以来,将所有东方神洲的降雨之事,都是交给了焦布雨处理。焦布雨此人生性精细谨慎,全没有蛟族中人那种豪奢放任人作风。降雨时辰地域、行雨该有几寸几厘,他都是经过精心算过,使之符合五行运转之道,方才令手下蛟族雨师实施的。
其他三海的海师不及他做事精细,时常出错,最离谱的一次是西海海师将本该一厘二分的雨量,误传成一寸二厘,至使当地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天帝震怒,险些不去禀告西天佛祖,便直接把我二叔西海龙王押上鞑龙台,狠狠地抽上一顿鞭子。
幸得当时三叔正在龙宫后院刨木头、雕窗格忙得不亦乐乎之时,偶然兴起,想演练一下新近学来的无影神卦,略略掐指一算,便知海师闯了大祸。他心爱的木工活也不做了,慌慌张张驾云赶去,一口气将雨量吞了许多回去,才没酿成更大的灾祸。
其他两海的海师,也或多或少地捅过漏子,唯有焦布雨执掌东海数百年的降雨之事以来,从未有过半分失误,故此也一直受到父王赏识。
其余还有几个人我认识的,比如说是翰墨院的待诏长乌云迹,他出身鱼族,乃是章鱼精得道,平生极好书墨之事,他写得一手极潇洒的草书,写意之间竟还有几分俊逸的神采,宛然天庭文德苑王羲之的一脉笔风。
当年王羲之在仙界之中,本就大有名声,后来因为恃才傲物惹恼了天帝,被贬下凡间,最后也是蒙文德苑主——文昌帝君求情,才把他又召回天庭。但此人傲虽傲了些,于书法一道确是难得的奇才,如今凡间还遗有不少他的墨迹,凡人对王羲之也是极为崇敬,竟尊其为书圣。
乌云迹的草书因承羲之遗风,故此也是名声大噪,很受水族仕子们拥戴。
细细想来,眼前这十数人,竟是支撑龙宫不可或缺的重要柱石,也是朝中份量最重的人物。
而此时这些龙宫名臣们却齐聚在这一间小小静室之中,当真不知所为何来。
我满腹疑虑,既然负相说要让夜光陈述此事,我便将目光转向了夜光。
今日回宫,因诸事繁杂,我竟一直没好好看过夜光,此时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夜光神色憔悴,明媚的双眸也略有些浮肿,昔日那种耀人的容光似是褪去了不少,却更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她点了点头,对负相道:“如此,夜光就照实直说了。”
负相微微点头,夜光说道:“十七,你父王自当年领佛祖金旨,前来镇守东海,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确是西行之期将到。但昨日黄昏听他说来,西行之期也应是在一月之后。所以你去华山之时,他不曾拦你,是指望你与少君情意相悦之后,靠山稳固,再与你详谈此事的。”
“今日清晨,我尚未起床之时,突然有小内监慌慌张张地奔入我寝宫之中,说道陛下急召。我头日蒙陛下召见,说了那许多话语,已觉不详,当时一闻内监来报,心头惶急,也顾不得许多,披了一件外衣,便马上赶至陛下宫中。
甫一进门,只见陛下端坐龙床之上,双手合十于胸前,面容神情似是痛苦之极。我又惊又急,扑倒在陛下床前,唤道:‘陛下,是夜光来了,陛下有何不适么?’
突然间四面陡然一亮,无数金光射入殿中,笼罩在你父王身上,空中似乎还隐隐传来梵唱之声。金光之中,我只看见你父王脸色一白,只叫得一声‘夜光,速传十七回宫,莫忘密旨……’话未说完,只见他头顶双角之间,隐然腾起粉色云雾,竟幻成一朵莲花模样。而那莲花的花蕊之间,便是一个寸许长的小人。我识得那是陛下元神,不禁大惊失色,待要运功逼它回去,但那莲花只是一晃,疾如闪电,便带着元神腾空离体而去,瞬间失去了踪影。而你父王他……他的肉身当即便倒在床榻之上,再也没有醒来……”
“十七,此事极为隐密,我并未对第二人说起。但你父王元神离体之前,根本没有接到佛祖引渡的旨意,绝非是龙神西行之兆,而显然是人为所害,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曾听你父王说起,龙神将近西行之时,乃是法力最为虚弱之时。定是有人知晓此类特性,乘虚而入,以法术强自提前摄走魂魄。催离元神。此等摄魂之术,需以须发指甲为精血之引,若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获得陛下之物……”
说到此处,夜光情绪越来越是激动,到最后竟然屈膝一跪,伏倒在我的面前!
我慌得手足无措,奋力要拉她起来,却哪里能够?
夜光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昔日刚毅坚强的眸子里,此时充满了惶急的泪水:
“公主殿下,我是为何来到东海龙宫,你心中知道得最是详尽。龙王陛下对我夜光有安身立命之恩、百年相守之情,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陛下相待之万一!
公主殿下,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从小情趣抱负,都与你那些姊妹大有不同。你也自然看得出来,现在你父王不知所踪,宫中危机四伏,你的哥哥姊妹们大多平庸无能,无力与三殿下相抗衡。而三殿下又如此暴虐,绝不是我东海水族所需要的君主。
殿下已蒙陛下许婚给华岳,本来应该与华岳少君遨游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那自然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夜光也知道如今这样逼你,对你又何尝公平?可是眼下东海龙族子孙除殿下你之外,再无一人能有勇气智慧与三殿下对抗。所以,算是夜光求你,我求殿下你一定要制服你的三哥,博得长老们的欢心,承继皇嗣之位!你当知你父王全部心血,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啊!而东海是否长兴不衰,水族众生能否安度暇年,全看今日公主殿下你的抉择!”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心中恻然,迟疑道:“可是,可是三哥法力修为远胜于我,我……”
负相也是老泪纵横,嘶哑着嗓子叫道:“老臣们也知今日是为难了殿下,事已至此,老臣们也不怕敞开来说,殿下身为龙女,依祖制确是不能继承龙位,但今日情形,公主应是心中有数!臣等潜身殿外,也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在殿堂之上,大殿下、二殿下与四殿下均不愿出头与三殿下争嗣,其余公主们更不必说,唯有十七公主你胆色过人,且又为清远夫人所生,具有龙族纯正血统,而且还有华岳少君与严姑娘相助,能让三殿下有几分忌惮。”
说到此处,他迟疑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继续,只得求救似地看了看身后众臣。众臣都低下头去,唯有乌云迹将牙一咬,膝行上前,大声道:“臣等认为,三殿下尚武好战,如若一朝登基为东海之主,一定会发兵征战四海,争霸宇内,则我水族必受其害!故此,为东海万年基业之计,公主殿下定要阻止三殿下取得皇嗣之位,并率群臣找寻陛下元神!至于公主殿下承嗣之事……”他顿了一顿,声音却低了下去:“只是暂全之策,候陛下元神回归……再做定夺!”
夜光“啊”了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怒道:“负相!这番话语,方才你们怎没有对夜光说起?这对公主殿下也太不公道了吧?”
负相不敢看我,只是泪流满面,低声道:“老臣……老臣也是为了东海着想,况且历来法度如此……”
我淡淡一笑,心中却有无限苦涩:即使是到了如此地步,即使是他们主动来求我夺嗣,但也只是形势使然。只是因为与其他公主相比,我有胆量与三哥相争,我有华岳少君和出自东君门下的严素秋作为背后靠山。实际上在他们的心中,也是一样认为,唯有我的几位哥哥,方有继承龙位之能,而我这位十七公主,虽一样同为龙族血脉,却根本就无法胜任东海龙王之位。
夜光还要再说,却被我挥手止住,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公主殿下……”
我扫了众臣一眼,神情之中,却已是增添了几分庄严的气度:“你们不必多说了,本宫定会竭尽全力,以夺皇嗣之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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