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白氏秋练
与众不同的,不仅仅是她的容颜。不错,她有着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庞,但在我看来,比起上个月,父王新纳的蚌族第一美人夜光来说,她委实算不上出色。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耀眼的饰物。柔顺的长发、一尘不染的白衣下,露出小巧的月白色绣鞋鞋尖。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父王那群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有如锦绣堆里的一块白玉。
父王不甚理睬她,陪酒之时,往往也不叫她过去,但却总是要她在跟前坐着。宫里人虽然势利,但拿不准父王对她的荣宠倒底如何,对她固然说不上好,却也不敢欺负她。她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既不特别亲近,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她神色冷淡,装束简单,但清雅动人,如一朵空谷幽兰。
龙宫里有的是玛瑙、水晶、玉石拼成的花树、花朵,却没有一朵活色生香的真正的鲜花。
生长在空谷里幽静的兰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没有见过,我只是从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语。但我一看到她,便马上觉得这整个龙宫的美人,除了她,没一个人配用这个美丽的词语。
父王身边的宫娥偷偷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白秋练。
有一日,我闲着无聊,从龙宫里出来,信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海底。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小虾。他大概只有我的手掌大小,通体黑甲,是海中卫队里寻常可见的那种兵卒。
吸引我好奇心的,是他那种鬼鬼崇崇的样子。他一边东张西望地,一边一步步退到几块礁石中的空地之中。我悄悄飘过去,躲在一块礁石后看他。
那只小虾掀开几片褐灰色的海带,露出一方极为洁净的沙地。这附近的海底多是些小石子,有时候我散步都会觉得硌脚。可是那海带遮掩下的那方沙地却全是细软的金沙,一粒小石子都看不到。
那只小虾站在沙地中间,那块沙地在我看来,不过只有登凳子大小。对他而言,恐怕要算得上一个大院落了。
我看见他将尾巴插入沙中,努力地将身子舒展开来,仰起头来,对着射入海中的微弱的光芒,开始做出吞咽的动作来。他的两根虾须随着他一吞一吐的动作,时而被吹起,时而又紧贴着他的身子,真是要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我忍不住从礁石后出来,惊讶地看着那只小虾,发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虾没想到旁边居然有人,蓦然一惊,从沙里拔出尾巴,往后连跳几步,惊惶四顾,一看是我,吓得一下子伏倒在沙地上:“十七公主!小的参见十七公主!”
我又好奇地问道:“你是谁?你方才在干什么?”
那只可怜的小虾吓得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禀禀禀报公公公……主,小的是蟹将军手下第一军第四队第七组的虾卒。今日小的休假,小的,小的在……在……”因为着急,他的话更是说不出来,全身都涨得通红,好象被人有滚水煮过一般。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他是在修炼呢,公主难道看不出来么?”
修炼?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但一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熟悉的风致,让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白秋练。
那小虾着急地叫道:“白姑娘!你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白秋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立刻就低了下去,但仍然嘟嚷道:“我这哪里算是修炼……”
我忍不住又问道:“白姑娘,你说他在修炼?什么是修炼?”
白秋练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中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有惊讶、有气愤、居然还有几分怜悯。正在我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话了,语气中却明显带有嘲讽之意:“啊,我忘记了,象十七公主这样高贵的龙族,生来便化为人形,有高深的法力,和数万年的漫长寿命,你们是天之骄子,哪里需要什么修炼!”
她看我仍然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眉头微微一蹙,语气却柔和下来:“可是象他,象我,却生来只是卑微的水族。如果任由生命流逝,我们大概只能活上几十年、甚至几年。十七公主,你今年多大了?”
几年?几十年?我的头脑里一阵慌乱,这么短暂的时间,恐怕只够父王开上一次两次宴会罢?我本能地答道:“我……我才只有一百六十岁。”
白秋练冷笑两声,道:“一百六十岁,嘿嘿,神龙要两百岁方才成年,公主还只是个孩子呢,却已经活过一百六十岁了。你问问这只小虾米,他能活多少岁?”
我望向那只小虾,他低下头去,已变花白的虾须轻轻颤抖,神情中带有几分悲凉:“十七公主,小的今年两岁,再过一年,小的……小的就要寿终正寝了。”
只能活三岁!
我几乎叫出声来,可望着那只小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秋练轻声道:“三岁啊,十七公主,这样短暂的生命,他怎能不修炼呢?只要修道有成,就可以延长寿命,可以化为人形,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修道有成,可是天地之间,还有那些捉妖的和尚道士、各地山神城隍、九天仙魔……就连修道之中,还要经历那些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的种种大小天劫……一个不慎,便是前功尽弃,甚至灰飞烟灭!
我们妖族,还是不能自由自在啊。不过无论怎样,生活总是有了希望,总是有了迎接明天的勇气……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小虾,不,是望着那只老虾说的。老虾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白秋练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远处,那里的海水被照得非常明亮,隐隐的乐声传了过来。那里,正是龙宫所在之处。
看着那些明亮的光芒,我在心里猜想,父王一定又在宫中大摆宴席了。
白秋练的声音激愤起来:“十七公主,你们有没有想过,多少妖族穷尽一生,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生命不再那么卑微!可是你们神龙,有那样长久的生命,有那样充沛的法力。你们却是在这样的浪费、这样的糟蹋!你们的权势,你们的法力,只是用来……用来……”
在她烈火一样的眼神前,我不禁有些畏缩:“那么,白……白姑娘,我该干些什么呢?”
白秋练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十七公主,臣妾无礼了。我们……先回宫去吧。”
我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色突然会变得那么哀伤。
走的时候,白秋练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珠子来,轻轻放在那只老虾面前的沙地上:“这颗宝华珠,是当年我修炼时用过的。它能够聚集天地灵气,你修炼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海水,那上面射下来的光线是那样微弱:“在这深海之中,你要吸取日月精华,修炼起来可是太慢了。”
老虾呜呜哭了起来:“白姑娘……谢谢你。只有你……理解我的苦衷,他们……他们都笑我,说我老来疯……说我痴心妄想……还说要到蟹将军那里去告我……呜呜呜……”
直到我们走出好远,老虾的哭声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白秋练始终沉默不言,我却忍不住了:“白姑娘!”
白秋练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我。半晌,她淡淡说道:“公主,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那只老虾,他可能等不到修炼有成的那一天了。”
我吃了一惊,叫道:“为什么?你不是给了他那颗宝华珠么?”
白秋练笑了一下,我却觉得她的笑容里满是哀伤:“公主,虾族生来根骨粗陋,又没有七窍可以吸灵气入体,修炼起来,可有多么艰难。何况他们寿命那样短,何况……他已经老了……”
我心里一酸,隐隐地为那只老虾感到难过。
白秋练拉起我的手,安抚性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送他宝华珠,是因为……我衷心地敬重他……你看不出来么?那方他练功的沙地上,一颗小石子都没有。不知他是费了多大气力,才将那些小石子清除掉的……如果大家都这样珍惜时光,勤加修炼,我想我们妖族,绝不会永远沉沦下去……”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望向远处的龙宫。那里,仍然是丝竹之声不绝;粉白黛绿的美人,在殿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我终于问了一个我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虽然有些唐突:“白姑娘,你来自哪里?是我父王……把你纳入宫中的么?”
白秋练平静的话语,穿过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是洞庭的白鱼精,我的相公姓慕,叫蟾宫。是你的父王,把我抢入龙宫的。”
我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秋练静静看着我,道:“公主不用惊讶。你父王做这种事,还嫌少了么?我白秋练,也不是第一个。”
我还是呆站在那里。白秋练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坐到一旁礁石上,说道:“十七公主,咱们坐一会儿吧。我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东海龙王这么多儿女,唯有十七公主你,好象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顺从地坐到她的身边,偷眼看去。只见白秋练凝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脸庞边飘拂着几缕乌黑的秀发,映着白玉般的肌肤,真的是非常美丽。
良久,我听见她轻声说:“此时如果还在人间,应该是秋天了。不知道蟾宫的秋衣,有没有人为他准备呢。”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人间?你的相公,是个人类?”
白秋练嫣然一笑,容色瞬间明艳照人,道:“他自然是人类,而且还是个雅量高洁,满腹经纶的才子。”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白秋练的笑容更美了:“他自然知道,我既做了他的妻子,这种事情怎能瞒他?不过蟾宫他人很好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是一样爱我。这个书呆子,当初我在洞庭湖畔初见他时,便是在一个月夜。他坐在船头,琅琅诵读诗句,令我一见倾心。”
她轻轻念道:“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她吟诵的声音韵律优美,铿锵有节,有如断冰切玉一般,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我听得有些痴了,道:“这就是诗么?比咱们龙宫的曲子还要好听。”
白秋练道:“是啊。这就是人类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人有时候比咱们,可要聪明得多,重情得多呢。这首诗是一个叫王建的人写的,他描述的,是水边小城的夜色,你想啊,水面吹着徐徐的清风,随风送来采菱少女的歌声,而小城中已是灯火初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人间画面啊。”
我用力地点头。白秋练笑了,轻轻道:“我再诵读一首给你听,成不成?”我喜道:“好啊,不过,你要讲给我听,这诗中的意思,好不好?”
白秋练温柔地一笑,道:“这是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中大意,是讲她在秋天的日子里,看到落叶从枝头飘下来,便开始思念起远方的那一个人了……”
她柔和清婉的声音,在海水中一字一句、幽幽传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远处龙宫仍然灯火辉煌,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久久地陶醉在这些优美的诗歌里。在听白秋练吟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两个此时不是坐在这幽暗的海底,而是已来到了那个美好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