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参加中秋宴的藩王们都已经早早地离开了,而庆离还在不慌不忙地打点行装。他拖延时间的这一举动中,有多少成分是在帮助苏清……不好说。
其实他没有打算将府里的所有人都带走,但姞月不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账房,怎能说辞退就辞退?万一到了越刍寻不着更好的账房那怎么办?
庆离不想一到越刍就因算不清账而烦恼,所以他的私心还是希望能把姞月也一并带往越刍。虽然有些对不起苏清的感情,不过他是自找的,谁让他把姞月这个能干的账房介绍到礼王府了?那就别怪他礼王爷不想放人。
但让庆离在出京前比较头疼的事情倒不是该怎么遣散下人,而是关于他的表妹康瑶。
来接康瑶回家的周府人都在府上住了好几天了,她却还闷在自己屋里不肯跟他们走。康瑶的犟脾气一上来,也挺让人吃不消的。庆离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可他没能力帮她。感情无法勉强,他也不能仗着好友或者是王爷的身份把康瑶的爱情强加于苏清身上。
该怎么处理康瑶的去留,成了难住庆离的大问题。
前来和他道别的容离替他化解了这个难题:“这还不简单。她既不愿走,那让她在京城的康府住下就是。你先打发了周家,再去对康府的人说大小姐要留在京城,你这一去越刍就没法照顾她,所以暂时住在他们那里。”
庆离担忧道:“瑶瑶同康府的关系并不很好,我怕她惹了什么是非,到时候我可是真的不在京城了,又有谁能帮她解决?”
“同康府的关系不好?”容离好奇,“她小时候不是养在康府的么?从小长大的地方,也能关系不好?周府和康府一贯私交甚好啊!”
说到周府和康府之间的瓜葛,就不得不提一件事。
康瑶本该姓周,但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家人按照漠南的习俗为她请了位老婆婆来算命。这位婆婆在漠南地区很有名——据说从来没算错过。她对康瑶的父母说,这个女娃娃长大之后命途坎坷,需要寄养在别人家里才能让她的命运有所改变。因此周府就按照婆婆的指点,在京城寻了没有女儿的康府,让康瑶认上了干亲。
然而……
“瑶瑶从小就没怎么与亲人住在一起,又加上她心存不满,认定自己是个金枝玉叶却不能得到她应该得到的,所以一直都无法与康府的人好好相处。”庆离叹气,也颇为无奈,“她还把人家康府的大少爷打伤过,要不是人家看在她的母亲是位公主的份上……容,你说吧,这样的关系,能算好吗?”
坐在椅子上的容离差点儿没被口水呛着,他咋舌道:“就是那个横行霸道的康府大少爷?他竟然真的被你表妹打伤过?你妹妹好厉害啊!佩服佩服!”
庆离消沉地看着他:“你少落井下石。算了,我们先不谈这个——你来又是做什么的?我想你也不会为了送行就来我这里。你要是真的想给我送行,大概就会半夜里偷偷爬进我的屋子,带着几壶不知发霉过多少次的酒,拉着我非要与我痛饮至醉……”
容离笑嘻嘻地说道:“除了送行,我只是还有些好奇清喜欢上的那位姞月姑娘。听说她正在你这里当账房?不如这样吧,让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个奇女子。”
“我劝你最好别去。”庆离望了望窗外天色,肯定地说道:“这会儿清就在她那边呆着呢!如果你很想去看看咱们的苏清大人吃瘪后是怎么迁怒于人的,那请便。”
容离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悄悄的……”
庆离:“……你明知我缺乏你那种当小偷的能耐。”
被好友提名的苏清,现在确实在姞月这边。
不过姞月很忙,忙到根本就没办法去正视“多余”的苏清一眼。她需要在出发前把王府内这一年的所有账务再次重算一遍,然后还得拨出钱用来打发那些即将离开王府的丫头小厮们。
只见她一会儿喊进几个人来帮她搬走打好包准备长期存放的账本,一会儿在屋里团团转地翻腾着想要找出来的账本。苏清也不搭话,只默默地递纸递笔,又帮着姞月去找她想要的东西。
每次他将账本准确地送到姞月手上的时候,姞月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咕哝声“谢谢”,然后继续埋头苦苦工作。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会阵亡在这间屋子里,成堆成堆的账本搬进搬出,似乎永不减少的样子。
忙碌中的姞月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在去越刍的路上应该就不会再算这么多的账务了。到时候绝对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省得以后谈“账”色变。
——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是谁在帮她的忙。
眼看着都到中午了,姞月终于在肚子咕咕叫唤之后想起她还没吃早饭,于是依然理所当然地支使着站在桌边给她磨墨的人:“能麻烦你帮我端来午饭吗?我暂时没空去。”
姞月仍然没觉察到那是苏清,她一直以为这个帮了她很大忙的人是庆离特意派来的小厮,她甚至还在想着:不愧是王府,连个小厮都这么好使唤。
这时,不愿再被某人继续无视下去的苏清缓缓说道:“边算账边吃饭?不行,对身体不好。”
姞月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这才可喜可贺地发现了苏某人的存在,当下皱眉道:“怎么是……苏大人?您在这里干什么呢?”
苏清青筋:合着她就这么过河拆桥地用完就忘?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半眼?
将手中抓了将近一个上午都没松开过的毛笔搁在桌边的笔架上,姞月疲惫地揉揉眼,无奈极了:他为什么总是在纠缠着一个问题不放?难道查不出来一个人的身份,真的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影响?现代人的思维果然与古代人不同,为什么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在他们看来就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了呢?
透过正午射进屋里的缕缕光线,姞月看向苏清。后者正闷头用小勺子仔细地把砚台中的墨渣一点一点捞出去,倒在一旁摊开的抹布上。炭笔难寻,所以自从上次那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炭笔用完后,姞月就没再麻烦过庆离,只开始让自己慢慢地去习惯用毛笔写字。
磨墨这种活,姞月从没干过。毕竟在现代即使是去学过毛笔字的人,也都用现成的墨汁;会用墨块磨墨的人,除却正正经经的大书法家,其实已经寥寥无几了;而愿意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为他人磨墨的,更少。
苏清的耐性出奇的好,居然能为了调查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做到如斯地步。他似乎每天都在想办法用不同的方式突破自己的防线。要不是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他狡猾阴险的本质,姞月说不定还真会被他骗第二次。
就算他的脸再怎么令人沉迷,也不能因为这么个危险的皮相而掉进同一条河里啊!姞月在心里警告着自己,同时觉得他们两人需要再好好地谈一谈。
“苏大人,我有一言请您务必听上一听:世间之人何止千百万,您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将所有人的身世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呢?为了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您费了这么多的心血……有必要吗?”姞月直直地看向苏清,力求诚恳地说道:“更何况,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城跟随王爷去越刍定居,若是您还耿耿于怀,那么我可以保证有生之年不再踏入京城一步。”
苏清闻言手上一顿。因他这个忽然的动作,一团漆黑的墨渣从勺子里不甘寂寞地蹦出,欢喜地跳落在他的衣袖上,晕开一滴内深外浅的黑。
“你决定要去越刍?”苏清干脆放弃了用挑墨渣的方法转移注意力,也等于就放弃了故作的漫不经心的态度,“那里是什么情况,你了解吗?”
姞月道:“王爷说过了,越刍很乱——不过我想我是没问题的。苏大人,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我要去哪里,而是我要离开京城了。所以,您可以放心了吧?”
苏清皱眉,眉间的褶子使他变得跟个深闺怨妇似的。
他有些负气地说道:“越刍那边乱得很,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男人去了还行,你一个姑娘家到了那边,恐怕多有不便。庆就这么好,让你情愿誓死相随?”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但姞月还是喷了一下:“这与王爷本人没关系,只是我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出的选择。因为我需要养活自己,那为何不找棵大树好乘凉?王爷这棵树,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您贵为朝中大臣,衣食无忧,自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想法。”
姞月这一笑,让苏清敏感地觉察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他自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将思考很久后才想到的一个借口搬出来:“姞月姑……姞月,中秋节那天,我和你……嗯,总之,我认为我该对你负责——毕竟我算是毁了你的名节……”
姞月囧:他为什么不更雷一点儿?
“现在、立刻、马上,请你出去。”囧过之后,她调整好表情,冷冷地指着门,毫不客气地撵走了苏清。
开什么穿越玩笑!
被姞月扫地出门的苏清抑郁地站在门外半天,然后就听到他身后有人在小声嘀咕:“庆,你说他会不会就此对女人失望?”
另一个温吞的声音说道:“怎么可能,我倒是觉得他会越挫越勇。不过用这个办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居然已经笨到这种地步,让我该说他什么才好呢……”
小声嘀咕的那个说道:“他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办案上了,又一直不缺来自女人的主动示好,久而久之,当然就不会处理这种事情啦!但是,呵呵……名节,名节?亏他想得到!这是苏清啊,他可是苏清啊!他居然用了他最不齿的‘名节’来当借口!噗,哈哈哈哈……”
他们说得声音倒是不大,可苏清的耳力一向过人,怎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而且最后的那个笑声已经大到连路过的下人都为之侧目的地步了。
庆离!容离!
苏清怒火上升,却不动声色,只一步一步重重地走下回廊,来到发出声音的那片树丛,伸手,使劲,然后就一掌拍向已经开始落叶的那棵树。
树叶哗啦哗啦地落下,扑头盖脸。
苏清满意地一笑,施施然离去。
半晌过后,树下站出来了两个人,皆是一头一脸的枯枝烂叶。
“……这就是迁怒,我早警告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