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记得,那一日噶达贡山上的雪,他发誓,他要用一生来真心对待这个女子。
可是,他的一生,哪里足够给她幸福?
他的蓦蓦,他唯一的女人,当他不能再给她幸福,那么,就让他为她做好一切的安排,把能够留给她的,全都留给她,然后,让她在别人的怀中去寻找幸福吧。
早已没有了退路,所以,他赶尽杀绝,彻底狠心,从不敢奢想她的原谅。只是,他这一生,还能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他不想就这么变成皇陵里的一捧尘土,不想就这么变成史册上一串干瘦的文字。如果可以,他想要活在她的记忆中,活在她的爱情里。
可是,他的活在她的记忆里只会让她伤心,他的离开会让她痛不欲生。这个他唯一珍爱的女子,她爱人爱得那么不留余地,逼不得已,他到底是狠下彻头彻尾地伤了她。
他的蓦蓦,让她恨他,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只有这样,她才会真心地投入别人的怀抱,无论是谁都好,只有这样,当某一天,她得知了他的下场,才不会伤心流泪,不会难过哭泣,可能至多只是恨恨地冷笑一声,畅快淋漓地骂一句“老天长眼”。
无论如何,向晚枫会好好照顾她的,他能做的,只是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再没有回头。
他的蓦蓦,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他的。
还会有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温暖她手脚冰凉的身子,唤她一声“蓦蓦”?
自从离开青州回到京师,他便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好觉,他每一晚都在重复地坐着同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看到了她的娘亲,那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便被殷太后以毒酒害死的娘亲。他的娘亲温柔地笑,他的娘亲说一个人觉得寂寞,想要蓦蓦去陪她。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娘亲牵起蓦蓦的手,他眼睁睁地看着,蓦蓦对他挥手道别,她对他说什么,可是,看着她的嘴在动,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伸出手去,终于抓住了她和娘亲,可她却冷得像是冰雪铸成的,令他胆寒。终于,他松开了她,抓紧了娘亲的手。
那一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娘亲,不要带走蓦蓦,如果你真的寂寞,就让我来陪你吧。
青丝霜雨
在太和门的侧门,蓦嫣上了尉迟非玉准备好的马车。
蓦嫣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或许,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什么,她最近这段日子的“优厚待遇”,只怕早已经是家喻户晓,名扬天下了。而尉迟非玉的表情却似乎显得有点忐忑和歉然,甚至于,他竟还是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夫人”。
夫人么?
似乎皇帝的妃嫔里有一介品轶很低的封衔,就是所谓“夫人”,说来说去,她竟然不过就是萧胤床笫之间的玩物罢了,亏得她之前还暗自窃喜,以为这“夫人”的称谓于她是一种特别的承认。
萧胤,他无疑是深谙她的所有弱点,知道她感情用事,所以,借由感情将她利用得彻头彻尾。甚至于,那一夜,他到汉御湖的画舫上来,也不是真的因为想要见她,恐怕,他是早就知道殷皇后的哥哥也乘着画舫游汉御湖,故意显示出与她的亲密无间。
他不是早就提醒过她么——
有的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利用,都是谎言。
他和她,根本就没有两情相悦。
不过是她在强求不属于她的东西罢了。
回到亲王府,蓦嫣才知道,莲生为什么迟迟没有来接她。
原来,那一日,莲生送她进了内廷之后,回来便遇上了向晚枫,向晚枫得知了一切,怒不可遏,险些一掌毙了莲生。虽然到底是手下留情了,可是,莲生仍旧免不了身受内伤,躺在床榻上,直到修养至如今,才能勉强算得上是好些了。
莲生若是知情,恐怕也不会把她送去见萧胤吧?
就连她也识不破萧胤的居心,莲生这小正太又怎么会知道呢?
而向晚枫,他不是属意她做墨兰坞的当家主母吗?按照萧胤的说法,如今,她不过是被抛弃的残花败柳,高傲的向晚枫自然是拉不下这面子娶她的了。
坐在莲生的床前,蓦嫣见着莲生那尚嫌稚气的脸上一片苍白,再也忍不住,唇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痛得格外厉害。
许是被那哭泣的声音惊动,莲生睁开双眼,看到蓦嫣满脸的泪,有些急了,立刻挣扎着坐起来,只是急急地问:“主人,怎么了?怎么了?”
蓦嫣也只是哭,不说话,他心下里疑惑,抓过蓦嫣的手腕细细地号脉,半晌之后,竟然恨得咬牙切齿,怒气满面。
“他竟敢——”莲生素来冷漠,那稚气却也清隽的面容上,第一次凝起那么可怕的表情,像是知悉了什么真相,竟然气得有些微微地发抖,表情狰狞地发着狠:“看来,他真是不想活了!”
蓦嫣知道莲生话语中的“他”指的是萧胤,仍旧没搭腔,许是见到了潜意识里可以倚靠的人,她哭得越发地厉害起来。那些拼了命想要忘记的,那么清晰地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经过,令她的泪如同开了闸一般,尽数倾泻而出。莲生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只是揽过她的身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哭了很久很久,蓦嫣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莲生,疯疯呢?”她倔强地用手背抹去了眼泪,还是止不住言语中微微的哽咽,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
“少主回墨兰坞了。”莲生低声应道,回想起向晚枫知道他将蓦嫣送进内廷时那震怒的脸色,似乎是恨不得把他拨皮拆骨,大卸八块。毕竟,是他亲自把这即将成为“墨兰坞”当家主母的女人给送到了萧胤的床上。最近这些日子里,萧胤的所作所为和那些纷飞的流言,他自然是知道的,向晚枫定然也是有所耳闻的,要不是因着之前有约定,只怕,向晚枫不会让萧胤的日子太好过。
他不过是希望萧胤能在与蓦嫣有了亲密关系之后改变原有的决定,可如今看来,萧胤真的是已经破釜沉舟,决绝地断掉了最后的一条退路了。
“我们去找疯疯吧。”蓦嫣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觉得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失魂落魄,满脸漠然,却泛起一抹无神的笑,而此刻,她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无形的血液随着心底迸裂的伤口蜿蜒流淌,没有痕迹,只有疼痛。
如今,与其等着萧胤万事俱备之后,把她当做礼物一般送去墨兰坞,倒不如她自己去,这样,也算是是为自己保有了最后的一点尊严。
是的,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强的压抑痛苦,她可以紧紧的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伪装成平静,可以伪装成不屑伤心流泪,甚至,她还可以在事后唾弃自己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伤透了心……
可是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是因为爱他,所以才会为他伤心。身体毕竟诚实地反应了她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情伤。
那一瞬,莲生的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有苦楚,有不忍,还有无奈。
可最终,他咬咬唇,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的言语,只是轻轻地颔首,附和了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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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郡主回到亲王府之后,不仅把自己关在寝房里,还一直哭个不停。”
当尉迟非玉那缓而轻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萧胤手执狼毫,正襟危坐,像是听而不闻,继续埋头批着折子,漠无感情点点头,并未看一眼尉迟非玉,只是近乎敷衍一般的应了一声:“还有呢?”
“而且,她整日整日地不肯用膳,什么也没有吃,这样下去恐怕——”
尉迟非玉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一边注意观察着萧胤的反应。
听到尉迟非玉说蓦嫣不肯用膳,萧胤手里的狼毫微微地抖了一抖,就连心跳也陡然失去了节律,瞳孔一缩,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疏离而尊贵的表情,但胸腔中却顿时涨满了无奈和酸楚。
以往,她一闹脾气就不肯吃东西,什么情绪都在脸上,毫不掩饰,可是,在内廷的这一百日里,他知道她明明已经被伤透了心,可是,她却没有这等不肯进食的举动,甚至于,她是在很努力很努力地逼着自己吃,逼着自己不要在他的面前示弱。而且,他也明白,她真的是打定主意要拿自己的身体采阴补阳,希望能够解他身上的毒。
他的一辈子,除了他的娘亲,再从没有谁对他这么好过。
如果她与她之间没有发生这一切,如果,他还有一步退路可走,那么,他可以抛下一切,他愿意亲自一口一口将那膳食哄她喂她,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他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他希望她在他的怀里,只是巧笑倩兮,一世再无眼泪。
可而今,他给她的全都是眼泪。
是他一手将她带入天堂,也是他,亲手推她下了地狱。
他欠她的,伤她的,要怎么才能偿得完还得清?
他还能给她些什么?
尽管满心愧疚,他却只能任由心底激起一阵又一阵极痛苦的痉挛,逼着自己横眉冷目,无动于衷。
“随她高兴哭多久便哭多久吧。”手里的狼毫继续挥洒着,像是在陈述事不关己的话题,他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薄唇微微地一抿,就连语气也漠然得不像话:“她喜欢那些甜腻的糕糕饼饼,命亲王府的厨子换着花样多做一些,等她哭累了哭饿了哭够了,她总会吃的。”
说到这里,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满脑子都是她吃糕饼心满意足地模样。
她的幸福从来都那么简单,可是,他却连那么简单的幸福也满足不了。
“陛下真的不去看看么?”看到萧胤连脸色也没有一点点的改变,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几乎无法置信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尉迟非玉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寒了个通透。
他一直以为,陛下对郡主是有情的,所以他也算是乐见二人结为连理,可没想到,如今,陛下竟然翻脸不认人,不仅将利用郡主挑拨起了皇太后和国丈的矛盾,还郡主视为玩物。
这,怎能让他不心寒?
她独自身在青州的三个月里,他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女子,佩服这个女子,听她絮叨而甜蜜地说起狸猫这样狸猫那样,他甚至也能分享到她的幸福和甜蜜。
那样剔透的一个女子,谁忍得下心伤她?
“朕近日政务缠身,无瑕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萧胤抬头瞥了尉迟非玉一眼,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的到底在思量什么,尔后便垂下头继续披着折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顺,不过轻轻一句话,就将所有的意思包含其间,蓄着滔天的风暴:“尉迟总管,你先回亲王府吧,以后,这些事就不要再拿来烦朕了。”
看着尉迟非玉无可奈何离去的身影,萧胤终于顿下了手中地笔,发现自己批在那折子上的字迹潦草凌乱得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他的心,早已经飞到亲王府去了。
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其实,他比谁都更希望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事无巨细,一丝不漏。可是,他如今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太多太多,要谋划的心机太多太多,要决策的折子太多太多,想她,只会让他越来越分神,这无论是于他还是于她,都绝没有半分好处。
“陛下,您也好些时候未曾用膳了,不如,奴婢吩咐尚膳监预备一些膳食如何?”朱泓梁到底是伺候了萧胤十几年的心腹,稍稍察言观色就知道萧胤思维是往哪一个方面去的:“陛下您像吃些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实情却是,自从郡主回了亲王府,陛下就没再用过膳,每一餐御膳送上来,都是原封不动地又撤下去,搞得尚膳监负责御膳的几十个厨子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盐下多了,或者糖搁少了,平白触了逆鳞,触怒了龙颜,惨遇灭门抄家的飞来横祸。
“朕想吃——”萧胤愣了愣,自然而然地循着朱泓梁的话往下,一个恍惚,便就答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答案:“烤红薯。”
“烤红薯?!”朱泓梁乍一听说这个,吓得面无人色,有些结巴了:“这,陛下,那烤红薯,那东西作胃呀——”
“无妨。”萧胤疲惫地挥挥手,像是不在乎,也像是无可奈何。
终于,尚膳监的厨子精心炮制的烤红薯呈上来了,照例是做得甚有心思,极致精美,去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吃在嘴里,甜而不腻,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回记忆中的味道。
是呵,记忆之中,她在那夜风习习的山间,从那火堆的草木灰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灰头土脸,黑不溜秋的,可是,剥了那层皮,里头的滋味却甜得那么沁人心脾,暖了他的胃,也暖了他的心。那种甜是他陌生的味道,可是,却像是会令人上瘾,只消一次,便再也忘不了。
现在他才知道,那,是家的味道,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正温暖的家,也只有她,才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家。
可而今——
她说,我不恨你,我只是再也爱不起你了。
她说,为你做的一切,就当是我心甘情愿报答你曾经数次救我的命。
她说,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已经不爱了么?
已经无法再见了么?
他还有资格再奢求什么?
到底还是失去了,那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他一生的牵绊,永远铭心刻骨的眷恋。
如今,他一无所有,无家可归。
搁下手里的筷子,他和着那烤红薯,无声地咽下了所有的情绪,只是低头沉思了须臾,语调轻缓地毅然沉声下令:“朱泓梁,伺候笔墨。”像是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他那素来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凛凛,目光冷峻得近乎有些无情,只是冷着脸从唇缝里挤出三个斩钉截铁的字:“立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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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亲王府的途中,尉迟非玉思考权衡了许久许久,终于决定答应蓦嫣的请求,让她跟着莲生一起去徽州。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竟然私下里做主,让影妩假扮蓦嫣继续留在亲王府,甚至于,为了能够避开京师里众多的耳目,让蓦嫣顺利离开京师,他想尽了办法,花了不少关系打通关节,只谎称是自己的私事,这才终于如愿。
或许,陛下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责怪他擅自做主,说不定还会降下欺君罔上的大罪,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觉得,像郡主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既然陛下不愿意好好珍惜,那么,就该把怜花惜花的权利让让予他人,而不是硬要将这朵花握在手里,眼睁睁看着她憔悴枯萎。
于是,月黑风高之夜,蓦嫣骑着甲壳虫,在尉迟非玉的帮助下,与莲生一道,往徽州墨兰坞而去。
一路上,因着莲生伤重未愈,走走歇歇的,到了徽州,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了。
在千岛湖的桃叶渡口,蓦嫣见到向家总管向关,这才知道,向晚枫有事外出未归。而甚为难堪的是,向关说什么也不肯收留蓦嫣,只说向晚枫走前未曾交代过只字片语,他身为奴仆,不敢随意做主。
听罢这么一番说辞,蓦嫣很是黯然,而莲生这扑克脸的小正太,也不知是鉴于向软衾与向关的之间的旧日过节,还是恼怒于向关的死脑筋,竟然怒不可遏,险些在渡口与向关动起手来。
这一闹,到底是惊动了叶家。
当蓦嫣与莲生在简陋偏僻的小客栈里落脚后,叶楚甚随即便亲自赶来了。
推开房门,毫无预警地,他竟然看到蓦嫣正在暗自垂泪,见他来了,急急忙忙用手背拭去眼泪,却还不得不强自挤出一个笑脸,用那带着鼻音地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狐狸。”
那一刻,对叶楚甚来说,这样的画面无疑是残忍的猛兽,一口一口无情地撕咬着他的心肺。他力持着镇定,可心疼的感觉却难以抑制,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知道她是个倔强硬气的女子,不愿被人看轻,不想对人示弱,他便只好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嫣嫣,你来了徽州,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看着她明明泫然欲泣,却还强挤出笑脸的模样,他心底被狠狠揪痛的地方仍然近乎烧灼地痛楚着,可却又不得不做出微笑的表情,纾解她的紧张。一步一步走近,见她低下了头,踌躇地用脚尖蹭着那老旧的塌板,他脸上的笑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只是上前,坐在她身旁的床沿上,压低了声音安慰她:“即便墨兰坞不肯收留你,叶家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
我的怀抱,永远都等着你。
可惜,蓦嫣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垂着头,强抑着惶悚悸痛的双眸,脑海中一片茫茫地惶然,胸口一阵又一阵闷闷的抽疼着,心里突然有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带着血腥味,低低地开口:“我想找疯疯。”
“留在叶家不好么?”叶楚甚的心跳因着她的回答而漏跳一拍,眼不由自主地地眯了起来,那一向内敛的眸中,突地就渗出一缕毫不掩饰的戾气,可是,对着蓦嫣所说的话,却是一丝一毫的血腥味也嗅不出来,有的只是无尽的温柔与包容:“相信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乍一听,这话似乎是有点熟悉,蓦嫣突然有点失神,不知怎么的,竟突然回忆起在噶达贡山上,似乎也曾有一个男人温柔地说——
相信我,我定会为你做最妥善的安排。
可到了最后,那所谓的相信,不过是她一个人编织的感情光环,那所谓的妥善安排,也不过是利用、谎言和伤害交织而成的网,留下了痛不欲生的疤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她如何再去相信?
“我不想连累了叶家。”揪心的苦痛如血似的无形喷洒在空气中,她闭着眼,低低地开口,像是极力压抑着她所有的不安,最终,她揪住叶楚甚雪白的衣袖,却是像个孩子似的浅浅啜泣起来,字字皆是真情流露的哀求,一字一字,那么清晰:“我想找疯疯。”
在蓦嫣看不到的角度,叶楚甚咬牙切齿,将最阴沉的恨意深藏其中,阴鸷中蓦然又多了噬血的残酷,带着冷冽的寒意,透彻骨血地冷。
“别哭了,瞧你的眼,活似小兔子,鼻子就像胡萝卜。”他习惯性地轻轻弹了弹她哭得通红的鼻头,见她仰起头,火热的薄唇却毫无预警地落下来,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的额际,那双深敛如海的黑眸,目光炯炯的注视她,向来深邃的眸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藏不露的情绪:“晚枫去了南蛮都城大骊,我安排你去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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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楚甚到底是神通广大的,也不过十天不到,竟然真的安排她入了南蛮,去到了大骊,找到了正在做南蛮王座上宾的向晚枫。
“少主。”见到向晚枫的那一刻,蓦嫣不敢抬头,也不敢再戏谑地称向晚枫为“疯疯”。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该怎么面对向晚枫,对于那样高傲的一个男人而言,此时此刻,他看她的眼神会不会满是鄙夷,他不会不会在下一瞬骂她“寡廉鲜耻”?他会不会给她一连串的讽刺和嘲弄,让她当众出丑,难堪至极?她完全无法预料,只好满面木然,就连说的话,也是平铺直叙:“我依照承诺来为奴为婢侍奉您了。”
“你这个傻丫头!”向晚枫看着她,好半晌,才低低地叹息一声,眉尖微微地蹙了起来,似乎是有什么情绪在胸臆里一忍再忍,心中泛起一股近似疼痛的紧绷:“墨兰坞有那么多奴婢,难道还差了你一个不成?”
许久许久之后,他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印下轻柔的吻,像是在心疼她曾经遭受的伤痛,最后,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青丝里,温柔地低语:“我是希望你能够做我的妻子。”
“可是——”蓦嫣有点惊惶地抬起头,才刚说出两个字来,便被向晚枫用食指轻轻按住嘴唇。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么?”他并不说明,只是轻描淡写,点到为止,不给她丝毫的尴尬与难堪:“我说过,我做事向来只随自己的心,从不看他人的眼色。”
换句话说,也就是含蓄地表明,他并不在乎那世俗的所谓“贞洁论”,也不介意她已非完璧之身。
蓦嫣看着他的脸,有点不确定的感觉,却见到他突然扬起淡淡的笑,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坦然与她对视,目光澄澈如水,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很好看的脸,更加令人移不开视线。
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向矜傲的他,微微一笑,竟然也能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悲喜难测
据说,南蛮王是个甚喜研究养生之道的中年大叔,只不过,他的所谓养生之道就是收集天下名贵的珍稀药材,做成各种各样的药膳,每天玩儿命一般吃,妄想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长生不老。他早年曾经借着纳贡觐见的机会前往大汉,专程去拜访过向晚枫的姑姑,而这一次,向晚枫受邀前往大骊,自然也是因着向软衾的理由不便于拒绝。
只不过,身处大骊的日子,向晚枫虽然身为南蛮王的座上宾,却住在叶家的别院里。而蓦嫣也从来没有想到,向晚枫这个平素里不苟言笑的神医,私底下竟然是个甚为风雅,极懂如何尊重并且享受生活之人。
他好书法,擅丹青,那些经史子集诸子百家的经典之类的东西,竟然也像是滚瓜烂熟于脑中一般,只要顺了他的心意,往往也能出口成章,且颇多清词丽句。他精博弈,通音律,箜篌箫笛,样样精通,尤其是琴,抚得极好,不仅能将那些古曲奏得恰如其分,有时,甚至只是她随口哼唱的曲子,他只要听过一遍,也能一个音律不差地奏出来,令人神醉。更多的时候,只要他不语出刻薄,其实,便更能凸显出其博学广识,却又不固步自封的一面,无论是和他聊什么话题,他都可以陪着她聊得甚为尽兴,且见解独到。最为难得的是,在这君子远庖厨的时代,他竟然还对厨艺也颇有研究。
他曾走遍大江南北,遍尝天下美食佳肴,偶然间见识了蓦嫣的厨艺之后,他虽不至于亲自下厨,竟然指导莲生下厨,一流的理论由一流的营养师实践,自然将那菜肴甜点汤水做得色香味俱全,且营养丰富,连蓦嫣吃过之后也赞不绝口,连带的,嘴也似乎被渐渐养刁了。
南蛮的盛夏虽然骄阳似火,可因着绿树成荫,清风送爽,处处鸟语花香,也就并不显得闷热了。这样的天气里,蓦嫣手揽书卷闲闲翻,一边还有美男畅然自在地抚琴,赏心悦目更悦耳,若是以前,她定然会感慨这样的生活实在是生活的至高境界。
“蓦蓦,你想学点强身健体兼防身的功夫么?”
突然听到向晚枫将悦耳的琴声化作惊断的袅袅余音,开口熟稔地叫她“蓦蓦”,蓦嫣不自觉地便闪了闪神。对于这个极为耳熟的称谓,原本那人唤起来,特别温柔,特别的顺耳,可现在,兀地换了另一个人来唤,她有点无法适应,却也觉得庆幸。
若是再遇到那个人,她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梦魇?
虽然明知是梦魇,可为何潜意识里总希望一切都是梦,一觉醒来,那人还是原本的那般温柔,并不曾变作那凶神恶煞煎熬人心的夜叉罗刹。
暗暗唾弃自己情感上的拖泥带水,她连话也说得颇有自嘲地意味:“我这模样,手无缚鸡之力,运动细胞极差,学得成什么?”看着面前一身灰衣的向晚枫,耸了耸肩膀,她依旧懒懒地偎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翻着手里的书册。
这倒是实话,谁的心里没个武侠梦?谁不想威风凛凛地扬鞭跃马,仗剑天涯?她自小便身子差,这样的身体,要学那些所谓的绝世武功,几乎是异想天开,天方夜谭。
“学得好不好,自然是要看天分的。”向晚枫眼眸深邃得看不见底,表情与平日虽然并无不同,可话里却带着浓浓的调侃意味:“不过,重要的是,还要看你是谁一手□出来的弟子。”
呵,他这么说,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也不知是出于玩笑的成分还是斗嘴的愉悦,蓦嫣竟然真的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站在他的面前,嗤之以鼻地轻哼一声:“那好,我看你怎么把我这根朽木给雕成栋梁!”
“女子适宜学一些轻巧的兵器。”他点点头,推开手边的那架古琴,似笑非笑地将蓦嫣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脸上带着点笑意。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下了总结:“不过,依你的体质,还是学剑较为合适,简单明白,一看就会,不需要用脑。”
“向晚枫!”蓦嫣本来还笑眯眯的,可一听他那脱口而出的言语,顿时就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我就知道你定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
“蓦蓦,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哪有做妻子唤夫君时连名带姓的?!”见她一副气急败坏地模样,他竟然还有心情悠闲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不在焉地抿唇,连眼皮也没有抬。
“哪有做丈夫的如此言辞刻薄地鄙视妻子的?”蓦嫣对他怒目而视,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与她,若是不说话,还有那么一点点和谐的夫妻相,若是一开口,那唯一的河蟹也下油锅了,余下的场面肯定就是张飞斗岳飞,杀得满天飞,最终只会以狗跳鸡飞的方式狼狈收场。
似乎是最喜欢她这秀眉倒竖杏眼圆瞪的模样,他不紧不慢,毫不着慌。“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狭长的瞳眸微微眯起,他的唇边透着一抹不着边际的笑纹,带着几分促狭之色:“我其实是在夸你!”
“夸我?”蓦嫣自然听得出他这狡辩推脱的言辞,不由冷哼一声,玩味的语气中暗藏辛辣的讽刺:“你简直是——”
正在她搜肠刮肚准备要好好回敬一番时,向晚枫竟然突然起身,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揽着她的身子走到凉亭外。“好了,不要再喋喋不休了。”他随手取过莲生递上来的一把剑,从身后抱住她,手把手地教她:“来吧,我教你!”
他教的那一招实在是很简单,从招式来看,不仅软趴趴的没什么花样,一点也不中看,而且,也完全不具备武侠电视剧上招招势势虎虎生风的效果,甚至于,蓦嫣很怀疑,他教的这所谓的剑法,是不是拿来做样子吓唬人的,关键时刻一点也不中用。
在向晚枫示范之后,蓦嫣有点意兴阑珊了,等到她自己比划时,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堵,发泄一般照准面前的巨石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