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雷奔留下来用了晚餐。
素卿一直在旁察言观色,殷勤伺候。
一餐饭吃得也算和睦温馨、其乐融融,雷恪老爷子若在场见了,必会为小一辈前嫌尽释、团结友爱而老泪纵横。
临走时,雷奔同学扬起那招牌式的浓眉,问他的亲亲师兄:“我今日就住在这县里,若明日再来,狄师兄是否一如今日这般欢迎?”那幽黑的冰眸紧盯着狄纭,看似冷峭无波,却隐藏着一抹复杂的意味。
狄纭平静地一笑:“只要你是为素卿而来,我随时欢迎!”他直视着雷奔的冰眸,语气温柔却坚定。特意强调了“素卿”二字,潜台词是:若你为我老婆而来,自然是不欢迎的。
雷奔回首看向双颊做烧的素卿,缓缓扯起嘴角:“那么,我们明天下午见!”
素卿红着脸,声若蚊蚋:“公子慢走!”
雷奔点点头,转而凝向连恒,眼神莫测。
璀璨的灯火下,连恒的小脸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意态婉约,娇俏妩媚,别有一番动人韵致。她看着他,眼波沉静,刻意忽视他的复杂情绪。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深深凝望她良久,他转眸对狄纭扯出一抹极淡的笑:“狄师兄好福气!雷奔告辞!”说罢,大步离去。
狄纭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脸上,俊逸温雅,淡然恬静,一如往昔。
唯有眸中一闪而逝的心痛,泄露了他的忧虑。
待素卿退下,他一把拉过连恒,紧紧拥住,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他默然叹息,用下巴缱绻地顶着她的头顶,抑制不住心中的醋意。
“放心,我是你的妻,永远不会随别人离去。”她看透他的心思,低低安慰。
★★★
翌日,因为雷奔要来教琴,素卿被送到清音坊的计划暂时搁浅。
午饭后,茶场的黄管事请狄纭一同去洽谈生意。狄纭原本是在家等雷奔的,见黄管事亲自来请,只得随同前往。
二人前脚刚出门,雷奔就背着琴来了。
难得的,他换了件银色的织锦长袍,显得比往日更加英姿勃发。
连恒出来打了招呼,便回到书房,把客厅让给雷奔和素卿。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到半个时辰,雷奔草草结束古琴教程。
“素卿,今日就学到这里,你马上把我刚教的一段练习练习。半个时辰后我来听。”说着,他起身,理了理衣襟。
“是!公子!”素卿一心讨好雷奔,低眉敛目,认真练习。
雷奔“嗯”了一声,离开客厅。
身后,断断续续的琴声即刻响起,磕磕绊绊,不成曲调。他皱了皱眉,往后院走去。
★★★
后院书房里,连恒正在整理自己平时信手涂鸦的诗词。
看着那些诗稿,她漾起自嘲的笑。原本,对古典诗词是并不擅长的,重生后,连正请来夫子悉心教授,如今也能写上几句不成章法的东西。
一阵风儿吹进来,顽皮地将最上面的一张手稿卷到门外。
门口,信步而来的冷漠男人俯身拾起,低低地念出上面的句子:
“落日西下兮,黯黯然销魂。
新人如玉兮,幽幽然来依。
此心向月兮,世事莫能测。
寒鸟闻讯兮,旋飞作啼悲。
江海滔滔兮,呜咽不胜哀。
岁晚衾寒兮,空庐愁成堆。
深宵不眠兮,情怀可奈何?
从此萧索兮,吾心不能归。”
那是素卿甫出现时,心绪烦乱之作。
她起身,走到书案一侧,对上他略带讶异的深眸。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惊艳之色。
因是居家,她妆容清新,鬓发间只斜插一支白玉瓒凤钗,配白色珍珠小耳环。一袭粉蓝色无花紧身宽袖上衣,一条乳白烟罗同色散花裙,腰间用嵌金丝乳色软烟罗随意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显得体态修长,姿容秀美,于随意间显露出气质的卓尔不凡。
“雷师弟怎么闲逛至此?”她打断那暧昧的凝视,轻声开口。
他也不答,又看了纸上的句子一眼,眸子里浮起一抹怜惜:“新人如玉,深宵不眠。清雅出尘如连恒,也有世俗女子的忧心么?”
那日在听松阁,他见她再三把素卿往自己这里推,就看出了她隐含的心事。他,是希望她快乐无忧的。
“连恒本是俗人,自然无法免俗。小女子的小烦忧罢了!”她启唇微笑,“雷师弟不好好教琴,可是会伤了那玉人之心的。”
“玉人让你伤心,我伤她又有何妨?”他轻哼一声,满脸无所谓。
“她身世飘零,也是可怜之人。若能幸遇良人,我心才能安稳。”
说到“良人”二字,她抬眸凝望着他,眸光闪亮,充满暗示——良人何在?近在眼前。
果然,他的冰眸瞬间融化,燃起狂喜的火焰:“你现在,对我可是大有改观?”
他走近,满眼期待。
“是,你已非当年。”她柔声肯定。
他的脸上现出罕见的温雅神色,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低低道:“谢谢!”
亲密接触来得猝不及防,仿如一道电流穿过全身,心神恍惚间,她竟然忘了挣脱。待她清醒过来想挣开,已被他的手握得死紧死紧。
“放开好吗?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她仰起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不放。”他轻声但无比坚定地回答。
“放开!”她用力挣脱,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和狄纭清爽的味道不同。
“我已经有夫君了!他是你父亲的徒弟,你的师兄!”她定下心神,指出事实。
“我知道,我知道!”他拥着她,喃喃低语,带着焦灼,带着痛楚,“忘不掉你,夜夜想你,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就像你所写的,深宵不眠兮,情怀可奈何?从此萧索兮,吾心不能归……”
他的吻印在她的额上,唇边。最后,他不顾她的踢打,按住那顽强挣扎的小脑袋,强迫她与自己唇舌相绕。
她咬紧牙关,抗拒他的强悍。他却不管不顾地用唇舌进攻,狂热,猛烈,缠绵,带着生离死别的炽烈。
很久很久之后,他挫败地松开她,看着她的脸上浮现恼怒的红潮。
“你就这么坚决不让我碰你?”他很是沮丧。
“如果,以后你的妻子顺从了爱慕她的其他男人,你作如是想?”他的心意,她不是草木,不是无察觉,不是不感动。但他,也该学会换位思考。
他冷着脸,不言不语。
“我已为人妻多年,平生最大愿望,便是与你师兄长相厮守。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考虑我的处境,你说是么?”她温柔地望着他,倾诉着心语。
他静静的聆听,沉默代替了言语。只能用假装不在乎的表情,掩饰双手微颤泄露的伤心。
“……以后,不会了。”
他静默许久,冒出五个字。
宛如心碎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
雷奔匆匆地走了。
素卿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只恨自己没有立场说出挽留的话语。
连恒独自坐在书房,感受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渐渐黯淡下去。
晚上,狄纭回来,状似随意地问起今日教琴的情况。她大略说了下,隐去了书房中的一段插曲。
没说,是因为,毕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想徒增他的忧心。
★★★
翌日是十月二十三。阴。
狄纭这日无事,下午在前院大天井中练剑。连恒在廊下观看,但见剑花闪动,如同漫天繁星,驱散天空的阴霾。
一套剑法练完,他收住剑,忽见门口立着一个背着古琴、面色凝冷的黑衣男子。
“雷奔,你来啦?”狄纭展颜招呼。
雷奔淡淡点头,眼神幽暗,隐隐透着落寞寡欢。
“来,进屋先喝杯水!青苑,去叫素卿出来!”狄纭热情地说道。
那边素卿闻听雷公子来了,立刻小鸟般从客房里飞出来。
雷奔面无表情地在客厅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
“今天,我不是来教琴的。狄纭,这里是三百两。以后,素卿归我。”他冷然望着他的师兄,开门见山,“你若是没有意见,就把银子收下!”
连恒在旁闻言一怔,探询地看向他。他的深眸却如千年古井,不见一丝涟漪。
“你要素卿?啊,当然没意见!”狄纭听到这天大的喜讯,就差手舞足蹈了。
他欢喜地看了妻子一眼,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雷奔你喜欢素卿,直接带走就是,拿银子来,太见外了!我不能要的!”
雷奔挑眉道:“那怎么行?我不沾人便宜!口说无凭,你收下银票,写张字据,我们两清!”
见他一板一眼的,狄纭也无可奈何,只得叫青苑去拿来笔墨,写下字据。
雷奔接过,瞄了一眼,冷然道:“行!从此,素卿就是我的侍妾了!”
狄纭笑道:“当然!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了!”超烫山芋甩掉了,心情好舒畅啊!回首看一眼妻子,妻子依然是沉静温婉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素卿站在一边,如在梦里。
这个雷公子,比那个赵员外不知好了多少倍呢!就是和狄纭老爷相比,也不逊色呀!他虽然有点冷漠高傲,但哪家有钱子弟不是这样呢?偷眼觑着雷奔清瘦冷峻的面庞,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雷公子,真的很英俊呢!她呆呆地望着雷奔,幻想着雷府的模样,狄纭连叫三声,她才反应过来。
“什么?老爷?”
“素卿!你去收拾些随身东西,马上和雷公子走吧。”狄纭催促道。早走早安生啊。
“是!”素卿抿嘴一笑,对狄纭福了一福。
“慢着!”雷奔冰冰地开口阻拦。
素卿一愣。狄纭亦不解地看着他。已经,成交了呀!不得反悔的!
雷奔瞥一眼狄纭,缓缓扯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放心!我不会退货!买素卿的事,我尚未回去禀告父亲大人,不知他老人家的意思。如果他不反对,我明日来带素卿回东临溪。如果他反对,我就让素卿住在外边。”
话亦在理。
狄纭点头道:“行!素卿,那你先回房吧。正常收拾一下。明日等雷公子的消息。”
素卿本以为即刻就能离开这个让她尴尬别扭的地方,闻听此言,很是失望,垂下头道:“是,老爷!”
雷奔扫了她一眼,吩咐道:“素卿,你从此是我的人了。先去拜谢一下你老爷夫人这段日子对你的照顾!”
“是……公子。”素卿低声应了,走到狄纭面前,屈膝一福:“老爷,您是好人,感谢老爷的收留!”又对连恒行了礼:“谢谢夫人!”
雷奔冲狄纭点点头,道:“那,素卿先在此暂住一日,我就告辞了!”
“吃了饭再走可好?”狄纭挽留道。
“不必。”雷奔摇头。他走到一直默然无声的连恒面前,低低道:“玉人已去,以后莫再深宵不眠。且让我从此萧索,心不能归。”
连恒一震,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的无奈痛楚,历历清晰,让她的心,也开始漾起丝丝缕缕细微的、真切的痛。
“我走了!”他丢下话,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给她留下一个萧索寂寥的背影。
曾经,她确实有过利用他来解决素卿的心思,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她不够自私不够狠,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事,她做不出来。
但是,他却主动去做了。
从此,她欠了他。没有该与不该,无关爱与不爱。
只盼望他,尽快能够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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