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帽子好吗?听说康瓦尔公爵夫人也有一顶。”
我答:“很多热带雨林鸟类此刻正秃着尾巴。”
她说:“哈哈哈。”
我每天穿上张妈熨得笔挺的校服坐着忠伯驾驶的大房车上学。
日子十分寂寞,以前,母亲再忙,清晨也会起床亲自帮我打点早餐。
每周她都会安排我出门,十五年来从不间断,当然,人不在本市例外。
我记得那个下午有雨,同学邓剑华过来说:“余家亮可否送我一程到中央图书馆,”
我连忙答:“举手之劳。”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测验,题目艰深无比,我只得跳过头两题做第三题,正在奋斗,校工进来与老师主瘯,老师点头。
她轻轻走进,在我耳边说:“你家有事,叫你即刻回去。”
我错愕,“我在做测验,家里有什么事?”
“听说来了客人。”
我释然,“那不干我事,待我做完测验再说。”
老师点点头,“司机在校门口等你。”
我低头疾书。
我在四十五分钟之后才冒雨走到校门口,交通警察正与忠伯交涉,看到我,忠伯口气。
“小亮你怎么到现在才出来。”
我问:“什么事,什么客人?”
“真是恶客,张妈与我都应付不了。”
我立刻说:“报警!”
“那也不行。”张伯欲言还休。
“为什么不行?”
忠伯在我耳边说了几句,“太太不在,就剩你作主了。”我好不意外,“她怎么会找到我家来?”
“我也不知道。”邓剑华追出来,“家亮,等等我。”“我先回家,随后才送你。”邓剑华说:“没问题。”
因车上有客人,忠伯不再说话,立刻把车驶往家里。
到了门口,忠伯陪我上楼,只见大门外污渍斑斑,掷满鸡蛋,警察已经到场。
张妈开门出来,“小亮,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召警。”她都快哭了。
“你做得很好。”我搭着她肩膀。
这是邓剑华好奇地跟上来,一切都落在他眼底。
我连忙说:“忠伯,你送小邓先生往中央图书馆。”
忠伯连忙拉开我同学。
那边警察扬声,“可是屋主回来了?”
我大声说:“我就是。”
他们一见我,“你?”十分诧异,“大人呢?”
另一个问:“你母亲呢?”
我想答:结婚去了,终于没有说出口。
张妈说:“太太在英国。”
我问:“掷鸡蛋的恶客在哪里?”
“这里。”一名女警让开,我看到那个人,吃了一惊。
原先以为只有漫画书中才有的人物,如今活生生站在我眼前,她也是个少女,只不过混身黑色烂衫烂裤,裤外罩裙,穿两层袜子,戴鱼网手套。
她头发剃去一边,另一条梳数十条黑人卷辫,鼻子打洞,黑眼圈,黑口红。
我忍不住低声说:“Goth!”
女警问:“你认得她吗?她大声敲门,说是你姐姐。”
这时邻居开门张望,窃窃私语。
我连忙问:“你是圣琪?”
忠伯已向我提点过,说客人自称是我姐姐,要求开门,可是张妈一见她吓怕,无论如何不肯,僵持起来,客人不知如何弄来一打生鸡蛋,掷向门口,于是张妈报警。
我同警察说:“没事了,确是姐姐。”
警察看了看我的整齐直发与蓝白校服,“你肯定?”
问得好笑,答得更滑稽:“我确认。”
我把圣琪拉进屋里,她连手指也搽着黑色指甲油。
张妈只得说:“我去斟茶。”
我对那哥特打扮的少女说:“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
“你不是在伦敦参加婚礼吗?”
“我没有出席。”
“你父亲知道你的行踪?”
“他晓得但不关心。”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
“我回到家才发觉那边已经退租,进不去,他叫我到这个地址来。”
我听了只觉恻然,“那么,鸡蛋从何而来?”
“以牙还牙。”
“张妈不知就里,你是否应该道歉?”
她仰起头。
这是忠伯也回来了,大家都等一句“对不起”,可是她不愿开口,姐姐倒像妹妹,如此幼稚赌气,还说已经在读专科。
忠伯咳嗽一声,“或者李小姐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客房在这边,请随我来。”
我用电话找到母亲:“妈妈,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你猜是谁,她是李圣琪。”
“什么?”她与身旁的李叔讲了几句,“小亮,你得代我招呼她。”
“她不似一个容易招呼的人。”
“你指她的打扮吗,小亮,听着——”
“尽管凶霸霸,神气活现,她怪可怜。”
“我就是想跟你说,不要表现得同情她,免她自卑,也不要与她作对,你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哗,那么高技巧,那么精湛演技,我怕应付不了。”
“你可以的,小亮,加油。”
她已挂上电话。
蜜月期间,请勿打扰,真的,生命中有几个二度蜜月,我原谅母亲。
我去看李圣琪,她已经淋过浴,换上我的便衣,正在厨房狼吞虎咽吃果酱加芝麻酱三文治。
她已把脸上化妆洗清,五官出奇秀丽,仍然似日本漫画人物,不过这次是美少女,她的身段尤其好,胸隆腰细,不知如何,脾气与打扮都如此奇怪。
什么叫不卑不亢?我决定少说话。
我坐在她对面喝咖啡,一边默默数她身上可以看得见的耳环、鼻环与吞钉,这人全身打洞,也不怕痛。
她的头发团结成一条条,像破地毯,怕除了剃光,已没得救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是个美少女。
她发我打量她,冷冷说:“你像一只书虫。”
我还嘴,“你,你似一个街童。”
“为什么你全无妆扮?”
“你又为什么如此妆扮?”
她答:“我想表现自己的性格。”
我也回答:“书虫就是我的本色。”
她掏出耳机放进耳窝里,我赶紧把它拉出,“许多医学报告都说会引致耳聋。:”这是你的机器。“
“还给我。”我收到抽屉里。
她笑,“你口气像我祖母。”
我羡慕,“你有祖母?”
“去年也辞世了。”她很惆怅。
我与李圣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们不是真姐妹。
这时张妈进来,手里挽着一大堆烂布,“小亮,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丢掉吗?”
我一看,知道是圣琪换下的衣服,我说:“丢弃吧。”
张妈走后,圣琪问:“那是你家工人,为什么不叫你小姐。”
我解释:“因为她从小看我长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愿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说:“其实,我们不是姐妹,我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我微笑,想起母亲嘱咐,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圣琪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眼睛眯成一条线,梨涡深深,十分娇媚。
“你为什么不留下观礼?”
“你呢,你为何又没有出席?”
我轻轻答:“母亲的婚礼有什么好看?”
“讲得对,父亲再婚又关我何事。”我问:“他们快乐吗?”
“我可以肯定他们乐在其中。”
我放下心来,“那就很好。”
“他俩眼中已全无你我。”圣琪悻悻。
我不接受挑拔,“我同你已经长大,无所谓。”
她转过身子,我吓一跳。
她的雪白玉背上有深紫色纹身,自上至下,足足有两尺高,那是一对翅膀,纹得极细极美,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对天使翼,随时振翅飞去。
那么怪异,却那么美丽,我看得呆了。
我走近,看个仔细,伸手轻轻触摸。
她懒洋洋问:“没看过纹身?”
“啊,见过铁锚与美人鱼。”
“这是我在美国迈亚米南滩找名师所纹。”
“你爸允许?纹身师傅愿替儿童纹身?”
“爸不知道,我同你,又怎么好算儿童。”
“的确有种妖异的美,很痛吧。”
她不出声,伸个懒腰,回房睡觉。
张妈在我身边咳嗽一声。
我轻轻说:“看样子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张妈,劳驾你。”
她不出声,这表示她不大愿意,这么些年了,我从没听过张妈说过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难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铃,原来是邓剑华同学。
“我到中央图书馆找到这些资料,还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国出版的——”忽然,他皱下鼻子。
“什么事?”我问。
“你没闻到?”
这是张妈也出来,“小亮,这是什么臭味,如此辛辣?”
邓剑华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变色,我说:“请稍等。”
我跑到客房门口,呼一声推开房门,圣琪正在抽一支烟草,那股臭味直呛到我鼻前,我掩住脸咳嗽。
我把她拉到卫生间,把她的烟草抢下扔进厕所冲掉。
我咬牙切齿地说:“李圣琪,这是我的家,我的规矩,你听好了,此处禁烟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到别处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