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笑一笑,“我有什么资格主动?我至多不过坐在那里被选。”
如此谦逊使编剧肃然起敬,大水晶瓶子里天天插着不同的鲜花,小薛才不相信由导演自己掏腰包买来,只有自信十足,才会十足自谦。
小薛眨眨眼,“我且回去执笔。”
剩下余芒一人独坐室内。
当然有答案。
许仲开与于世保一定知道以后的剧情。
这也是他们的写照,失去思慧之后,仲开的生活充满寂寞的孤苦,而世保则默默忍耐喧哗的寂寥,一见到略似思慧蛛丝马迹的女子,两人立即飞身扑上,要多惨有多惨。
最令余芒好奇的是思慧。
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思慧在何处?
与其问世保,不如问仲开,对住仲开,又口难开,人家从前的女友,干卿何事,总不能对伊说:剧本要有结局。
那么,就该在文太太身上下手。
第5章
文夫人心事重重,处处有难言之隐,亦不方便,那么,只余世真一人了。
于世真一看就知道胸无城府,天真无邪,好出身,有点懒的女孩,与世无争,自然不知人间险恶,不知不觉,就保存了纯真,人如其名。
要套她说话,易如反掌,胜之不武,余芒也不想以大压小。
余芒一直觉得是这个故事找上她,而不是她发掘了这个故事。
那么,就顺其自然,让它按步就班地发展下去好了。
余芒正在沉思,方侨生的长途电话找。
她声音重浊,“余芒,替我找快速邮递寄国货牌感冒药来。”
“喂,你有的是秘书。”
“秘书不是佣人。”
“哦,朋友则身兼数职不妨。”
“不要趁我病取我命。”
“我马上同你办。”
“余芒,还有一件事。”方医生吞吞吐吐。
太阳底下,莫非还有新事。
“余芒,我在会议中碰见一个人。”
余芒即时明白了,心中十分高兴,以方医生的智慧眼光,这个可能是真命天子。
她说下去,“原本过几天就可以回来,现在的计划可能有变。”
余芒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没关系,我虽然需要你,但是我看得开。”
“那么,”侨生咕咕笑,“我先医了自己再说。”
余芒微微笑。
立即穿衣服替侨生去买药。
在速递公司办事处,碰到文太太在寄大盒大盒的包裹。
遇上了。
故事本身似有生命,自动发展下去。
余芒过去招呼长辈,“文太太,你好。”
文太太转过头来,先人眼的是一件鲜黄色伞型大衣,去年思慧来看她,穿的便是这种式样的外套,一般的巴哈马黄,夺目非常,睹物思人,文太太悲从中来。
过半晌,她才懂得说:“啊,是余小姐。”
怪不得都说伊像思慧,可是人家的女儿比思慧乖巧百倍,也难怪,人家有家教,人家的母亲一定贤良淑德。
两人分头填好表格,文太太见余芒只寄小小一盒东西,便顺手替她付了邮资。
作为独立女性多年,余芒甚少有机会受到恩惠,极小的礼物,她都非常感激,不住道谢。
文太太见余芒如此可爱,忍不住邀请她去喝一杯茶。
余芒亲亲热热掺着她的手臂过马路。
文大太轻轻说:“我就要走了。”
余芒只能点点头。
文太太也觉得余芒亲切,她与思慧,见面不过冷冷,心中尚余介蒂,思慧动辄给脸色看,母女亲情,一旦失去,永远失去,误会冰释,只是小说里的童话,思慧对她,还不如一个陌生女孩来得亲热。
思慧折磨她,她也折磨思慧。
余芒转动着面前爱尔兰咖啡杯子,说道:“到了外国也可以时常回来看我们。”
上回思慧来到,好似要同她透露或是商量一些什么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说,见到继父,反而和气地客套一番,思慧的道理一向分明,只恨母亲,不恼他人。
文太太忽然掏出手帕拭抹眼角。
余芒讪讪地低头,假装没看见。
只听得文太太哽咽问:“余小姐同母亲,无话不说吧。”
“哪里,我一个月才见她一次,如在外地拍外景,可能还碰不到,我有话,都到一位心理医生那里去讲。”
文太太没想到会这样,倒是一怔。
余芒似自言自语,实则安慰长辈,“父母同子女没有什么话说,亦属常事。”
文太太仍然心酸不已。
过半晌,她说:“思慧不原谅我。”
余芒只得清心直说:“有时候,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当然希望近亲谅解,如不,也无可奈何。”
文太太不语,这女孩如此说是因为她并非文思慧。
她抬头,“余小姐,有些痛苦,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得不有所抉择。”
“我明白,”余芒忽然大胆地伸出手去按住文太太手臂,“你开始怕他,你甚至不能与他共处一室,实在不能活着受罪,看着自身一日日腐败。”
文太太脸色煞白,“你怎么知道?”
余芒掩住嘴巴,真的,外人从何得知这种私事?
“我只与思慧讲过一次,”文太太失措惊惶,“思慧拒绝接受。”
余芒忽然又说:“不,她谅解,她明白。”
文太太瞪着余芒,慢慢了解到这可能只是余芒的好意安慰,这才叹息一声。
可是余芒真正有种感觉,文思慧终于原谅了母亲。
“思慧没有告诉你她不再介意?”她问文太太。
文太太起疑,“你几时见过思慧?”
这下子余芒真不知如何作答,过半晌她才老老实实说:“文太太,我从来没有见过文思慧。”
文太太合不拢嘴。
余芒又何尝明白其中所以然,感觉上她岂止见过思慧千次百次,她与思慧简直似有心灵感应,她才是世上最明白最了解思慧的人。
但事实上余芒根本没见过思慧,她甚至不知道思慧面长面短。
文太太奇道:“你竟不认识思慧?”
余芒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文太大连忙打开鳄鱼皮包,取出皮夹子,翻开递给余芒。
是一张小小彩照,思慧的脸才指甲那么大,她穿着件玫瑰紫的衣服,余芒看真她五官,不由得在心中喊一句后来者何以为续,没想到她这么漂亮!
照片中的文思慧斜斜倚在沙发中,并无笑容,一脸倦情之色,嘴角含孕若干嘲弄之意,好一种特别神情。
余芒至此完全明白许仲开与于世保为何为她倾倒。
文太太说:“他们说你像思慧。”
“不像啦,我何等粗枝大叶。”
“我看你却深觉活泼爽朗,思慧真不及你。”
余芒知道这是机会了,闲闲接上去,“文太太,我倒真希望与思慧交个朋友。”
谁知文太太听到这个善意的要求,立刻惊疑莫名,过一会儿,定定神,才说:“你不知道。”
余芒莫名其妙,不知什么?
有什么是人人知道,她亦应知道,但偏偏不知道的事?
余芒看着文太太,文太太也看着她。
过很久很久,文太太说:“明天下午三时,你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见思慧。”
“啊,”余芒十分欢喜,“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到思慧了。”
文大太凝视余芒,这女孩,像是什么都知道,可是却什么都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
文太太泪盈于睫,匆匆取过手袋而去。
涂芒站起来送她,回到座位,发觉文太太遗忘了思慧的小照。
余芒小心翼翼把照片纳入口袋。
傍晚,制片小林见导演痴痴凝望玉照,好奇地过去一看,唉,陌生面孔,脑筋一转,会错意,立刻说:“我们绝不起用新人,这并非太平时节,我们但求自保。”
余芒却问:“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别的本事没有,判别美女的本领却一等高超,见得多,耳懦目染,当然晓得什么叫美。
小林点点头,“但不快乐。”
“那是题外话。”
小林笑,“在快乐与美丽之间,我永远选择快乐,美不美绝非我之思虑。”
余芒问:“会不会我们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华更胜一筹,比较实际。”
“不,”’余芒说,“你这样说是因见时下所谓美女其实由脂粉堆砌出来,真正美貌也十分难得。”
小林笑问:“这又是谁,你的朋友、亲戚、情敌?”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们下一个剧本的结局。”
小林不明导演的意思,难怪,做着这样艰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负荷,言行举止怪诞诡异一点,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长辈写作为业,一日,小林天真地问:作家都喜怒无常吗?那长辈立刻炸起来,“天天孤苦寂寥地写写写写写,没疯掉已经很好了。”
看,人们赚得不过是生计,赔上的却是生命。
这一轮导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条件谈得怎么样?”小林问。
“她要求看完整剧本。”
“她看得懂吗?”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读给她听。”
“我看还是由导演从头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视美女,请勿妒忌美貌。”
小林滚在大沙发里偷笑,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之间,这一组人简直心痒难搔,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