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幺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