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机楼嘉扬拨电话回家,麦可对牢她拍摄。
有人来接电话,听到是嘉扬,笑嘻嘻问:“你猜我是谁?”
本来这个问题最无聊,可是嘉扬一听大喜,“嘉媛,是你,你的猴子怎么了?”
“利马猿不是猴子。”
“好了好了,生物学家,身体如何?”
“大致上复元,只是累。”
“我妈呢?”
“某时装公司大减价,她去抢购。”
多好,嘉扬反而放心,子女最怕母亲痴心一片等电话,男人最怕妻子晚上等门,都是压力。
“你有无固定男友?”
“尚无,你呢?”
嘉扬答:“哪有空。”
“嘉维找我做伴娘呢。”
“好呀,届时见,对不起,我要上飞机去,就此打住。”
在飞机上,珍伊娜呻吟。
嘉扬担心,“你挺得住吗?”
“伤口有点痛。”
她叫侍应生送酒过来,喝一大口,又一大口。
嘉扬急把杯子抢过,“你还喝,想送命乎。”
麦可看珍摇摇头,轻声说:“当年这种小病哪难得倒她。”
岁月不饶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珍已沉沉睡去。
嘉扬无限感慨,老兵只能战死沙场,回家?已经无家可归。
麦可轻轻说:“其实,你大可访问胡自悦,她是一个好故事。”
“咄,她锦衣美食,岂是我们访问对象。”
麦可说:“受压迫女性是不受尊重,地位被贬低的女性,有时与经济情况无关。”
嘉扬又想到母亲。
“你说得对。”
“没想到黑人也有脑袋吧。”
嘉扬答:“确实意外,是几时的事?”
麦可也够捉狭,“在华人开始随地吐痰的时候。”
“呵,我们瞄得很准,当心一口吐到你脸上。”
麦可问:“一定要彼此侮辱吗?”
“有关国体,寸土必争。”
麦可笑了。
珍醒来,“麦可你不觉最近笑得太多太响?”
麦可噤声。
幸亏珍转个身又睡去。
麦可又问:“有人在彼岸等你?”
“妈妈等我回去做哥哥伴娘。”
“无男友?”
“真难找,大部分肤浅,又有许多是书呆子,有些家境太好,又有些太差。”
“一定要黄皮肤吧。”
嘉扬点点头,“我答应过母亲。”
珍忽然又搭腔:“麦可,这一切与你何关?”
原来她甚么都听到。
第12章
抵达东京,候车时已有娇小的东洋女与麦可搭讪,知道他是摄影记者更加笑得像一朵花,问他在哪家酒店下榻,又送上电话号码。
嘉扬在一旁骇笑,这比港台女性的胆色又胜多多,东洋一切抄袭自中华及西洋,煞有介事,织成一块华丽的百家布,披在自家身上,连大胆开放都学得似模似样。
三人上车,到旅舍安顿好行李,随即出发采访。
当事人叫德兰妮,在联合国任职,比嘉扬年纪大一点点,五官漂亮,衣时髦,性格也爽朗。
她寄住在当地一所老房子,一早在门口恭候,看见他们三人组,高兴地说:“门牌很难找。”
麦可早已架好摄影机拍摄。
珍伊娜问:“这次来可见过雅子?”
“哪见得到,一入侯门深似海。”
“你有否尝试?”
德兰妮摇头,“我对他们的礼节不甚了了,何必去打扰她,她已经不是我的同学雅子了。”
“你们在哈佛同室?”
“是。”她拿出照片簿。
嘉扬好奇,探头去看,那只是普通大学女生的生活照片:在舞会喝啤酒、打草地网球、身穿睡衣在宿舍温习……
彭嘉扬也有一本那样的照片簿。可是这些照片的主角将来会成为古国皇后。
嘉扬说:“她很漂亮。”
“的确是,高大硕健,平和可亲,又是优秀学生,很多人追求她。”
“可是,她嫁了一个比她矮上四吋的德仁,并且,一起走路时,她不得超过他,也不能与他并排,必须落后三步。”
“这是规矩。”
珍伊娜取出袖珍摄录像机,播放片段,“这是雅子大婚实录,穿上传统礼服,她为甚么眉头紧锁,神经紧张?”
德兰妮一时口快:“穿十多层拖地长袍,她说她怕摔跤。”
珍伊娜立刻问:“这么说来,她婚后你们还有联络?”
德兰妮不出声。
“你们仍有对话吧。”
“雅子是一念旧的人,看,这是她寄给我的结婚请帖。”
像一本小册子般有十来页,白底熨银字,十分精美雅致。
德兰妮微笑,“设计多美,没辜负印刷与纸张都由日人发明。”
嘉扬的声音忽然冷峻,“不,那是中国人的技术,稍后流传到日本。”
德兰妮很大方,不予争辩,“我没有出席,今日倒有点后悔。”
嘉扬看请柬信封,发觉邮票上又印二次大战时具侵略性的日空一字,而不是较温和的日本,她觉得错愕,可怕。
但她不再言语。
“雅子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出身也好,本想有自己的事业,出任外交使节,初初人民对她也有盼望,猜想她或者有可能改善皇室透明度,可是迄今如石沉大海。”
珍伊娜说:“她在这几年内只露面三数次。”
“每次在电视中出现,总是像雕塑般动也不动,双腿并排……以前我们时时盘腿坐地下聊天。”
嘉扬问:“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这头婚事?”
这时德兰妮忽然幽默地说:“那的确是一头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资料就这么多。”
“已经很好,谢谢你。”
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告辞。
“纽约再见。”
嘉扬忽然想回家。
珍对她说:“你可到银座购物。”
嘉扬摇头,“我衣打扮都很随便,有时只用母亲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灵敏的嘉扬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开她,“是是,我马上去。”
她在小路闲荡,钻进书店看色情漫画,看得骇笑。
一时想起,王妃与她母亲,其实都好似伊斯兰妇女,自顶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杂芍罚b远而充满荆棘。
她到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饮料,又听到了卜狄伦的歌声。
是著名的“彼时我苍老得多,现在是反而年轻了……”
坐在柜台上一个标致的女郎用普通话咕哝:“这把声音难听死了。”看样子是侨民。
嘉扬不出声。
一个像店主的男子走出来替嘉扬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说了几句日文。
嘉扬想,一个人活下去总得出些法宝。
喝完咖啡离去,走到大街,只见华灯初上,铺天盖地的活动霓虹光管,一个东京,一个拉斯维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灯的地方,嘉扬一点也不喜欢。她回旅馆去。电话接通了,未来大嫂周陶芳问:“你在东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维找到一架电话示踪器。”
“呵,专门为对付我。”
“可不是,嘉扬,替我买几支资生堂口红回来,号码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来送人。”
“好,我替你办,婚礼一切都筹备好了吧?”
“对,如大考前夕,我在风眼中休息。”
“我妈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静。”
“工作完成没有?”
“快了。”挂下电话,嘉扬检查砂眼,已经好了许多,手臂上伤口亦渐渐平复,只可惜皮肤比从前粗黑。
麦可来敲门。
“嘉扬,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珍叫我把你的镜头全部删剪。”
嘉扬一怔,会不会她也听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给你知道,就开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济金生活时都未曾怕过。”
“你也别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态炎凉。”
“喂,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再见。”
外头有年轻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窝,二人高高兴兴寻欢去。这叫做自由?不擅于处理自由比没自由更可悲。
那一个晚上,珍都没有找嘉扬说话。
第二天一早,嘉扬正整埋好行李预备飞香港,珍伊娜走过来,把一张飞机票放桌上,“嘉扬,任务完毕,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扬瞪大双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会跟,至于薪酬,全数照付。”彭嘉扬被解雇了。嘉扬不想多讲,顺手拾起飞机票。
“你不问理由?”
“不是工作完毕收队吗?”
“你心知肚明。”
为免事情变得丑陋,嘉扬说:“我还有事做,珍,多谢你赏识提拔,后会有期。”
此时此情,说这番话,好似有点讽刺,但嘉扬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来可以解释:“是老板不要你,不关我事”,那岂非更加火上浇油。她并没有取过那张飞机票,拎起行李开了门就出去。
耳畔还听见珍冷笑一声:“那约翰森是甚么东西!ABC数人物,哪轮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