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有。我刚想起,陈宅琴室里,养着一只黄莺儿,每天要吃一个蛋黄,是个传奇。”
夏镇夷想起来,惨淡地笑了。
当年他是小职员,到大老板府上作客,战战兢兢,大气不敢透一口,吃饭时候,菜式美味,不由自主,大声咀嚼,被恩师一个眼色,羞得满面通红……
不久他决定携同妻儿南下,到陈宅辞别,还得到恩师好几封荐书,为他将来事业铺路。
夏太太喃喃说:“乐琴先生明明是个好人。”
茶圃旁,夏彭年握着李平比常人略为温暖的手。
他说:“看,注定我们会在一起。”
他像小孩子般高兴。
李平却恻然不语。
“过去的全过去了。”夏彭年劝她。
李平没有回答。
“那美丽的小女孩,是你姐姐?”
“是,天才不上提琴手李和,十三岁就成名。”
夏彭年知道不该问,还是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平再也不想忍住不说,她怕憋伤,“她自六层楼高跌下摔死。”
夏彭年像是遭受当头棒喝,头皮发麻,双腿钉在路上,不能动弹。
那与他有数面之缘的美丽小女孩。
去陈宅之前,母亲总是千叮万嘱,教他毕恭毕敬,陈宅的陈设犹如电影中布景,弹琴的小女孩如图书中的安琪儿……
夏彭年说:“李平,我真难过。”
李平吁出一口气,“算了,你说的,”她掉过头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
夏彭年不出声。
骗谁呢,这种事,永远不会过去。
他们坐上车子,夏彭年说:“由我来驾驶”
但是他发不动引擎。
他笑,“到底是翻新的旧车,中看不中用。”
他下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唤人。”
李平点点头,夏府自有司机,哪怕回不了家。
她知道她跟对了人,什么事,到了夏彭年手上,即时摆平,不用担忧,不劳操心。
李平需要这种舒泰的感觉,她站在树荫下,深深唤着花香。
她知道这是杷子,移植到异乡,一样芬芳。
刚在沉思,有人在她身后问:“小姐,是这部车子?让我看看。”
语气彬彬有礼,完全是下人应有的态度,听在李平耳中,却如晴空起了一个霹雳,她霍地转过身子,面对那个人。
是王羡明!
羡明也在同一时间看清楚了李平,这一惊非同小可,适才东家吩咐他出来检查一辆抛锚的车,着他额外留神,他本来正没精打采地看电视歌唱节目,心中嘀咕不知谁又叫夏家少爷神魂颠倒。
来到花园,只见少女苗条的身型,打个照脸,伊人却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平。
王羡明即时明白梦中人此刻的身份,她不折不扣,当然是夏少爷的新欢。
刹时间一口浊气上涌,王羡明涨红面孔脖子,握紧拳头,踏前一步,像是要有所行动。
李平呆呆的看牢他,她想都没想过王羡明竟然一直替夏家工作,今日窄路相逢,这个场面令她担心过多次,一旦发生,李平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坦然无惧的看着王羡明,待他发落。
倘若她狡辩、掩饰、逃避,羡明会更生气,但李平镇定的神色影响羡明,他缓缓放下拳头。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凄酸,一直憋着的眼泪夺眶而出,沙哑着声音,问出那已经问过一万次一亿次的问题:“为什么?”
李平回答他,答案也已练无数次,清脆玲珑地钻进王羡明的耳朵:“对不起,我只想生活得好一点。”
就在此时,夏彭年过来了,“小王,怎么样,是什么毛病?”
李平的一颗心像是要跃出胸膛,她所恐惧的一刻终于来临,凭王羡明的性子,一定会大叫大嚷,拆穿一切,使她下不了台,吃不消兜着走。
也好,只要能够消掉他心中怨气,也算报答了他,以后无拖无欠。
谁知王羡明伸手在脸上揩一揩,回说:“不中用,我去把大车开出来送你们。”竟头也不回往车房走去,像没事人一样。
李平怔住,没想到他有这样的涵养,可见他是真喜欢她,即使她负他,他再怨忽,也不忍破坏她。
李平于是夜经历太多事故,说不出的疲倦,神情呆滞。
夏彭年注意到,过去握住她的手,李平却轻轻挣脱。
王羡明驶出大车,李平一眼就认到是往日他载她去兜风那一辆,恐怕夏彭年做梦也没想到,她早已坐过夏家的豪华
“上车来,”夏彭年唤她。
一路上王羡明像是把自身抽离了,驾车的只不过司机小王,后厢坐着少爷及其常换的女伴,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履行职守。
王羡明不是擅于言词的人,他不懂得传神详尽地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只觉得做一个死人,也比做此时此刻的王羡明要好过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回程路像是长了十倍百倍,车子终于停
夏彭年吩咐小王“我一会儿下来。”
王羡明沉默不语,经验告诉他,这一会儿可长可短,有好几次他在楼下等得瞌睡,才接到电话,差他回去。
王羡明心如刀割,点点头,下车替他们开车门。
他认得这层山顶住宅,也是夏氏的产业,李平住这里,可见她身份是什么,她跟夏某,自非一朝一夕之事,她跟他出来,并非一般约会。
他回到车上去等。
伏在驾驶盘上,王羡明问:为什么不发作,为什么那时才发觉,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就不屑争气。
王羡明像是看见自己把利刀交到李平的手,李平无奈悲哀地缓缓将刀刺进他的胸口,剜出他可怜的心,可恨李平并没有赚得什么,她要他的心无用。
这次,王羡明并没有等很久,夏彭年过了十分钟就出来了。
是李平叫他走的。
夏彭年满以为是惨痛的回忆伤害了她,于是让她早一点睡。
李平躺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卧室虽然豪华,床铺也十分舒适,但无数清晨,一觉醒来,李平都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觉,她弄不清楚睡的是什么地方,永远要定一定神才搞得明白。
她没有永久地址,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或被动地离开暂时的居所。
刚有点安定,经过昨夜的事,她又犹疑起来。
内疚羞愧一整夜,李平憔悴不少。
猫儿以美妙的姿势跳到她怀中,她轻轻问它:“关于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原不原谅,明不明白?”
李平当然没有得到答案。
猫儿伸一个懒腰,在丝质被单上继续它的好梦。这个时候,李平知道,她永远比不上这只猫。
下午,有英语会话课,李平已经把普通应对掌握得十分好。
她用英语同老师诉苦:“有时候我沮丧得想死。”
“为什么,”梁大太问:“是因为生活不如意?”
“不,是因为我本性坏。”
梁太太笑,“很少真正的坏人肯承认自己坏。”
“是吗?”李平怔住。
“坏得到家的人,一定指责别人坏。”
“可是我深深知道自己坏。”
梁太太摇摇头,“我不相信。”
李平苦笑。
“你商科进度如何?”
“会计与统计皆无问题。”
“管理科的作文有没有困难?”
“抄参考书罢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从无怀疑过你的能力。”梁太太夸奖她。
李平掩住脸,“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我没有出生过。”
老师诧异,她美丽的学生受过什么打击?这样的低潮是罕见的。
不过那么年轻,那么受宠,烦恼一下子就成过去,不必替她担心。
李平用手撑着头,挨完两个半小时的课程,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这一带,邻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来漂亮苗条的女郎习惯在下午奏半小时的琴。
好几位放暑假的年轻人会得出来靠在栏杆上欣赏,乐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们震荡。
稍后,李平接了一个电话,她原来不想听,但女佣说,对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抢到房内取过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烦挂断。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头说:“你还记得我。”
这话挑战的意味很重,但李平丝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说:“卓敏,出来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岛咖啡,西冷红茶。”
李平沉默。
“说真的,”卓敏叹口气,“你何必对我这么客气,听我的冷嘲热讽,现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这个阶级的人了。”
“卓敏,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难时期已经过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得罪卓敏,故此又静下来。
卓敏说:“你此刻明白了吧,与其辛苦迁就,不如换过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见到羡明。”
李平不敢出声。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们两位,原本双方都可以做得很绝很丑,但是没有,可见你俩互相尊重。”
“你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我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诉你,他不相信你会跟夏彭年一辈子。”
“我相信也不会。”
“唉,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