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们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名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驰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