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看见母亲伏案正在书写,一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妈妈。"本才站在门口叫她。
她看到是女儿,十分讶异,"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的屋子着火了,你还不去打救?"
本才愕然,莫名其妙,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只见她扬手,"去,去。"
本才惊醒。
正好这个时候,王振波推门进来,神色黯然。
"本才,我们马上去医院。"
"干什么?"
"杨本才心脏衰竭,医院正予以急救,嘱我们去见最后一面。"
本才怔住。王振波替她穿上大衣。
"来,本才,我背你走。"
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本才伏在他背上,他飞快跑下楼去,上了车,直赴医院。
本才一句话不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这是她一生中最奇突的一个冬季。
天气一直很冷,幸亏小加乐拥有许多漂亮舒适的大衣,裹得暖暖。
但是本才仍然忍不住打寒颤。
她得赶到医院去见自己最后一面。
本才手足冰冷,欲哭无泪。
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
停好车,王振波仍然背起本才往医院里跑。
本才发觉她没有穿鞋,王振波把她自一处背到另一个地方,她毋需穿鞋。
她伏在他温暖强壮的背脊上,双臂围着他的脖子,以后,怕得这样过日子了。
到了病房门口,他把本才放下。
主诊医生迎上来,"啊,你们到了。"
他们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杨本才身上搭的管子比平时还多,面孔的颜色像黄蜡一样,已经没有生气。
王振波不忍再看,垂下了头。本才落泪。
看护轻轻说:“加乐,过来见杨小姐。"本才走近。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难看的自己,从前,即使没化妆,生病、醉酒,面孔都不会如此浮肿,此刻她双目像线一般陷在眼泡里,嘴唇似金鱼似张着吸收氧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啊,可怕。本才混身颤抖。
忽然之间,其中一部仪器发出紧急的嘟嘟声。
医生与看护立刻围上来。
"预备用电极器,各人退开。"
医生取过心脏电极器。
这时,仪器显示扬本才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表上只有一条直线,讯号长鸣,非常刺耳。
本才大哭。医生吆喝:“请病人亲友先出!"
王振波连忙拉起她的手想退出病房。
不料本才大力挣脱,向前扑去。看护大惊急急拦阻。
这时,主诊医生已经将电极器盖下,电光石火间,本才扑到自己身躯之上,紧紧抱住不放。
医生双手来不及闪避,电极器印在本才背脊。
只听得噗地一声,本才身躯大力弹跳,接着她听得众人惊呼声。
然后,全身麻痹,自踵至顶迅速消失知觉。
本才心中一凉,啊,是要去见父母了。
她与他们感情欠佳,见了面,又该说什么才好?
她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不放。
终于,她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沉睡。
第8章
她永远不知道那一刻深切护理病房内乱成什么样子。
医生与看护齐齐尖叫,王振波大声喊:“本才,本才。"小加乐昏迷的身躯落到地下,扬本才动也不动。
看护连忙抬起加乐放在床上,替她诊治。
"心脏脉搏正常,背脊被电极器炙伤。"
"把她移到另一病房诊治。"
"医生,看。"
仪表上扬本才的心电图恢复跳动。大家松了一口气。
整组护理人员满头大汗,有两个觉得双膝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忽然说:“病人蠕动。"
"张医生,我想那只是无意识的肌肉反应。"
"不,请快过来看。"
大家又提起精神走近杨本才。
这时,谁也没有空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王振波。
他轻轻走到本才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本才的眉尖颤动一下,喉咙发出干涸的声音来。
主诊医生说:“啊,快替她做检查。"
这时,本才四肢开始挣扎。
"不可让她乱动,马上注射。"
护理人员异常亢奋,已经忘却疲劳,全神贯注照料扬本才。
昏迷个多月的病人终于有苏醒迹象了。
一名看护这时才发现了王振波,讶异地说:“王先生,你还在这里?"
"请出去,王先生,病人若果好转,我们会通知你。"
王振波只得离开病房。
才出房门,已经有人问他:“本才怎么样?"
他是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长发留胡,王振波一怔,好面熟,想起来了,这不是刘执成吗,真人比相片中的他高大。
"本才怎么样?"
"看情形她会度过难关。"
年轻人忽然松弛,他竟忍不住饮泣。
王振波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幸亏看护过来向刘执成汇报最新消息,王振波趁机去看加乐。
"加乐。"
加乐微微睁开双眼。
眸子内精光已经消逝,他没有叫错人,她是加乐,不是扬本才。
"加乐。"
加乐认得他,伸出小手臂拥抱他,并且不愿放开。
王振波轻问:“本才,本才你去了何处?"
加乐没有回答。
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王振波转过头去。
翁丽间回来了,声音充满歉意,"我一到家听见你们来了医院便即时赶来……"
王振波挥一挥手,表示不必解释。
"每一次加乐有事我总是不在。"
王振波叹口气,"你也是人,总得透透气。"
翁丽间难得听到这样体贴的话,半晌做不得声。
加乐见了她,迟疑半晌,恢复本色,不再愿意叫妈妈。
王振波这时肯定本才已经离开加乐。
他百感交集,凝视加乐的小脸。
加乐蠕动小嘴想说话。
王振波鼓励她:“加乐,你想说什么?"
加乐终于没说什么。
看护说:“给她一点时间,加乐会学习,是不是,加乐?"
加乐忽然点点头。
翁丽间已经十分满足,笑着拍手。
王振波叹口气,离开病房。
在候诊室,他看到了另外一位男士。
王振波像是有第六感,他知道他是谁,向他点点头。
对方也似认得他,大方地站起来伸出手,"我是区立纬,丽间的朋友。"
终于见面了,两人握了手。
"加乐没有事吧?"
看样子也是个爱孩子的人,加乐运气不坏。
"她无恙。"
区立纬:“我在这陪她们母女,你大可回去休息。"
"多谢你关心。"
区立纬不再说话,取过杂志阅读。
王振波看到两位女士均有男伴,一时十分失落,呆呆坐在会客室另一头,半晌无人与他说话,他只得回家去。
本才未料到还会再一次醒来。
她睁开眼,立刻想翻身下床,可是手脚笨重,不听使唤,她不由得怪叫起来。
"醒了醒了。"
有人围拢来,"杨小姐,看着我的手指,几只?"
本才眼前模糊一片。
她苦笑,声音沙哑,"我有八百多度近视,没有眼镜,一如盲人。
大家一怔,继而大笑起来。
"啊,奇迹奇迹,病人恢复神志。"
"可是仍需小心护理身体。"
本才呻吟:“痛,痛。"
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想通知哪位亲友?"
本才马上说:“王振波,殷可勤,刘执成。"
死而复生,有三位知己可见,也不枉此生了。
"刘先生就在门外,我请他进来,记住,别多说话,你情况仍然严重。"
本才嗫嚅问看护:“我样子可丑?"
看护俯视她,微愠:“你应当庆幸你还在世上。"
本才苦笑:“加乐——"
"她很好,你不必担心。"
"她已苏醒?
"正是,现由专人照顾。"
"我想见她。"
"杨小姐,你尚未脱离危殆情况,请先安静。"
这时有人走到她身边:“本才。"
本才抬起头,牵动嘴角说:“刘执成,你来了。"
高大硕健的刘执成这时高兴得像一个小孩,"本才,你认得我?"
"当然,"她轻轻说:“你是我好友。"
"我一直以为你不知我存在。"
本才连忙否认,"谁说的,你送的那本十四行诗,我看到了。"
刘执成一直点头。
"还有你每次探访带来的勿忘我,谢谢你,都给我极大鼓励。"
看护已经过来,"刘先生,时间到了,明天上午再来吧。"
刘执成忍不住吻本才的手背。
手上插满管子,体无完肤,刘执成恻然。
他依依不舍离去。
"看,男朋友对你多好。"
看过她这个鬼样子而不介意,的确是挚友。
有许多势利的人见到朋友略降一级就开始疏远,佯装陌路。
本才闭上眼睛。
"杨小姐,你至少还需要个多月时间才能完成植皮手术,杨小姐,你背部烧伤部分复原情况理想。"
本才说:“只是不能穿露背装了。"她渐渐入梦。
母亲仍然在书房内,看见她,问道:“你有没有救熄那场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