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7章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7章

作者:亦舒 字数:2471 书籍:没有月亮的晚上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