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于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后,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后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后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