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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68 不知心恨谁

作者:桩桩 字数:4054 书籍:永夜

  雨幕中的屋脊像湖里游鱼的背,永夜穿行其间,仿佛是滑过水面的鱼。

  泽雅驿馆只呆了两个时辰,并不妨碍她对陈都的熟悉。安国细作把这里的小吃店都画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左大将军府。

  她就像随风潜入夜的细雨飘进了易中天的府邸。

  永夜不敢大意,反勾着梁凝神屏气看向亮着烛火的书房。

  细枝缠花仙鹤灯上吐着一星灯光,屏风遮了一半,灯光仍不时被风吹得晃动。易中天居然在画画。

  起手落式如行云流水,这画法……“美人先生。”永夜心头大震,为什么,她会想起美人先生?

  她想起恶作剧想把青衣师傅和美人先生送作堆时吟的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当时美人先生的目光中分明有水光闪动,那双美眸中闪过的哀怨曾让永夜暗自窃喜,得意不己。

  美人先生作画,总有个习惯的动作。一笔挥就,笔总爱在手中挽出一个花样。而易中天正是这样,手翻了翻,笔才放在笔架上。

  他画的显然也是个工笔美人,却是玉袖栩栩如生的模样,连脸上那份高傲神情也惟妙惟肖。

  易中天三十左右,美人师傅不也这年纪?永夜想起了木讷的青衣师傅和他难听的萧声,心里一酸,难道美人先生真的爱慕的是易中天?为他蹙蛾眉,为他泪痕湿?

  易中天画完,望着画像出神。良久才小心收好画卷离开。

  永夜像被风吹起的雨丝轻飘飘进入室内。美人先生教的画法她还没有忘记。她想了想,就着灯,运笔如风,挥笔作画,最后在画上题下了一句话:“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蝶衣。”

  这字迹也绝对是美人先生的字。

  她小心把画掉了包,拿起玉袖的画嚓嚓撕了个粉碎顺手抛了,得意的一笑,扑的一声吹熄了烛火。

  堂内顿时一片漆黑。

  她才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跃了进来。

  灯光亮起,易中天色变,目光从撕碎的画像移到案头美人先生的画像仿佛痴了。他顿了顿足,不顾风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的跟随着他。她打不过易中天,却对自己的轻功极有信心,风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乱,要注意到永夜实在困难。

  易中天跃上马策马急奔。

  永夜瞧准方向不顾一切的追了过去。她的美人先生与青衣师傅难道都在陈国?游离谷真是陈国人所建?蔷薇与月魄在何处?她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

  一个时辰后她来到郊外,雨更大,天似开了缝,无边无尽的往下泼水。三丈开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见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调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寻找。风中隐约传来一声马嘶,她大喜,脚尖一点,人飞快的奔去。

  片刻之后,视线中出现一点光明,再近点,竟是一处规模甚大的院落。临湖的水榭灯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跃入湖中游了过去,她悄悄从水底冒出来,抱着柱子抬起了头。

  细碎的声音被风雨割得支零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为……这么些年……”

  永夜听不清楚,心一横,借着竹帘半卷,已贴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过竹帘与帏幕的缝隙瞧了个清清楚楚。

  屋内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八年未见,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没有多少改变,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苍桑,那双眼睛让永夜心痛,这是一双饱含痴情的眼眸,只要是男人瞧了就会心生怜惜。

  易中天站在她面前,将她的画狠狠掷在脚边:“为什么?你要将她送进安国?她才十六岁!”

  美人先生拾起画瞧了瞧:“这是陈王的主意,公主心甘情愿。”

  “难道我要杀李谷还需要别人动手?李谷的武功能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点道行也想行刺李谷?我真怀疑,天下闻名的游离谷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这门亲,我绝不会同意!我会杀了永安侯!就算安国要起兵,难道我陈国还怕了他们?!”

  别说易中天,连永夜都怀疑这么白痴的主意会是游离谷出的。可是李言年却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国,裕嘉帝也盼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岁。你舍得将未婚妻子送进游离谷,如今却舍不得她是么?”美人先生仿佛是被大雨冲涮的花朵,凄美无助。“我离开时,她才三岁,我竟输给一个三岁的女娃?是我没她漂亮?是我不够温柔?还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画肯定会知道是自己动了手脚。她会向易中天说出这事来吗?难道游离谷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永夜紧张的思索着,想到青衣师傅,心里戒备更重。唯一能发现她行踪的人,这世上可能就只有青衣师傅。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许久,语气终于变得柔和:“蝶衣,我们青梅竹马,我不能骗你。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就算你牺牲得再多,我也不能回心转意。”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轻纱将她衬得格外美丽,她的动作永远都这么优美,连伤心蹙眉也我见犹怜。

  易中天坦然地承认:“我变心了。就算你是为了我入游离谷,借游离谷的势力扰乱安国内政,甚至借刀杀人除了端王李谷,让我陈国的兵马能长驱直入散玉关。让我易中天能为皇上一统三国,扬名天下。如今我只能说,你还是陈国子民,你当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

  永夜见过女人疯狂,也见过女人伤心。跳楼割脉,坐在大街上放声痛苦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美人先生这种笑法,像才看了猫和老鼠或是憨豆先生似的,笑得开心极了。若不是那面上被烛光映出的点点泪痕,她几乎不以为美人先生是在伤心。

  “咱俩的婚约当放屁,好么?”

  永夜张大嘴无声的笑了,雨水冲进嘴里,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说这话时哪像个弃妇,她的声音甜美迷人,仿佛在向情郎撒娇。

  易中天定定地看着她道:“蝶衣,我负你,来生来报。”

  美人先生慵懒的伸出玉雕似的双足,趿上绣花鞋,站在易中天对面。

  眼前这个男人比当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理所当然。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过的?就只为了一个他,一个梦。

  她轻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只不过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陈。你只要控制住永安候,李谷就不敢妄动。安国的天就快变了,裕嘉帝得了绝症,撑不过这个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气不过要抢也罢,安国都会大乱。”

  易中天身躯一震,惊诧地问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点点头:“这本来就是游离谷与陈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么会想方设法在和谈时让玉袖和亲?这是做给裕嘉帝看的。让他以为,公主大婚去安国,才是动手的时机。而这时,才能将我游离谷在安国势力一举铲除,将公主握于掌中为质。趁机废了皇后太子,让他心爱的大皇子安登帝位!”

  听到这里,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么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么让她前来贺寿,一切都不过是忌惮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掳了她想要威胁端王。十八年后,将她诓入陈国擒以为质,同样也是要让安国两位皇子争权造成内乱,让端王不得插手。以二位皇子的势力,若无端王压住,安国只有一个乱字。

  裕嘉帝病重,难道父王会不知晓?难道父王就没有防着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机?裕嘉帝也想不到这点?

  永夜心里突然觉得悲哀。

  她只是一颗棋。端王对她再亲,还是把她当成了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再舍不得她,再护着她,她还是被他放到了棋盘上。

  她难道还不明白?哪家做父亲的会舍得让女儿一直男装打扮,只为瞒过游离谷的眼睛。他不仅要瞒,更是因为裕嘉帝病重,安国皇权之争越演越烈,他必须要瞒。

  好一个忠心爱国的端王爷!永夜闭上眼,雨水淋湿了面颊,冲进了脖子,直凉进了心。好吧,就当是尽孝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能威胁你的人质!

  她主意打定,就要离开,这时听到美人先生轻柔的说:“中天,这十几年我心甘情愿,你变心,我也无力回天,我当为国尽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美人先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说:“莫要伤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声大笑,她的美人先生还顾及她的性命!她该谢谢她的这位师傅,还是该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抛弃她,她没有求过他,却求他放过自己。还不肯告诉易中天自己是游离谷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虽不会武功,身子又弱,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我已有三百人死在她手中。不仅如此,她还请了风扬兮做保镖,我就算想杀她,还得问问风扬兮的剑!”

  “我只要你答应,不要杀她!”

  易中天奇怪的看着她:“为什么?”

  “这是谷主的意思。留着她有用。”

  “好,我答应你。却不是因为游离谷主,而是因为你。”

  永夜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太天真,才被美人先生的求情感动,此时又迎头浇来一桶冰水。真是凉啊,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大雨浇在身上,都不及她今夜听到的话更让人心寒。

  差点忘了,游离谷以为她中了蛊毒,将来,安国内乱之后,他们行刺父王之后,自己还能是堂堂正正的端王继承人,还能安插在安国替游离谷卖命!

  她再不停留,鱼一般滑进湖里,游到河边,施展轻功拼命奔回驿站。

  雨如水柱冲打的着她的身体,这一刻,永夜的心已凝成寒冰。她睁大眼在黑暗中在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无月无星,她看不到半点光。

  人说雨是老天爷在伤心落泪。今晚,真是个悲伤的夜。

  这个世界是多么陌生,连支烟都找不到。

  这里的人是多么可怕,连我这个前世的杀手都感觉孤单。

  月魄,你的平安医馆一定是开在阳光之下,哪里的阳光一定要足够烈足够暖,才能将我结了冰渣的心融化!

  你的医馆一定要办得很好,你才能平安富足,才能对着我笑。你的笑容一定要够温柔够灿烂,才能将我的悲伤全部吞噬。

  如果还有一个心愿,永夜希望月魄平安,希望他能真的有座平安医馆。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想过平静日子,他能收留她。

  然而,蔷薇的簪子在手中,月魄能平安离开?他还能在大太阳底下开他的平安医馆?

  心里一口气提着,永夜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回驿站。

  倚红靠在桌边睡了,睡得甚是香甜。她只是单纯的伺候自己,听从父王娘亲的话保护自己。只有最单纯的人才会有这么香甜的梦。

  永夜冰冷的手抚上倚红的脸。

  “啊!”倚红惊得醒了,见永夜脸色苍白站在床头,翻身坐起,开始脱她的衣服,“少爷,赶紧换衣,千万别凉着了。”

  永夜木然地由她把衣服脱了,拿了干布擦拭。

  “倚红,为什么,你对父王这么忠心?”她的声音涩得像是锯木头发出的声音。

  倚红一愣,这是永夜今天第二次问她。她忙碌着低声回答:“没有王爷就没有我。”

  “你难道不愿意和林都尉平安幸福的过一生?”

  “少爷,我们不能报恩,良心不安。”

  永夜怔住。报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需要报答美人先生青衣师傅?这世是她父母的端王与王妃,她就需要报亲恩?

  她疲倦的穿好衣裳,低声笑了起来:“马上离开!让林都尉护着你回安国,别的人不能惊动!”

  “少爷!”倚红震惊。

  永夜沉下了脸:“忘记我白天如何交待的?”

  “让我替了你,少爷!你走,你和林都尉走!”倚红目中珠泪滚落。

  永夜看着她,一抹笑容出现在嘴边:“情人的分离也能让人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分离。你们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掏出玉佩放在倚红手中,“这是玉袖公主的符印,能让你们平安过关。”

  倚红跪下磕头。

  永夜已转过背去。她已想得明白,她的月魄只要有一分的可能在陈国,她都不会走。

  面对一湖风雨她静心煮茶。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心头映过。

  她想起端王曾经对她说:“永夜……你离家十年回来,在王府生活的时间远不如你在外面,你心里,对我对你母亲有多少亲情?你做事,可会顾及我们?若你不会,你想嫁谁都没有关系。”

  我对他们有多少亲情?我可会顾及他们?我可会理解他认可他?永夜闭目深思。她威武逼人的父王,曾经砍下的人头压垮了坐骑的父王,还有她看似温柔端庄的母亲。宁可抱个婴儿回家当世子,也不肯让父王受人胁迫。

  永夜第一次仔细想自己是谁,自己该不该理解。

  倚红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她做事从来只考虑自己,她不是怀揣天下的人。可是……永夜长吐一口气,双眼睁开,眸子闪闪发光,笑容浅浅在脸上漾动。她不是端王,她不能用她的思维去要求于他。

  她再不孝,满足父亲这个愿望又有何不可?她想起前世爱唱戏的老爹,她离家闯荡,撞人入狱,竟再没见过他。心中一酸,这一生不想再有朋友,她却已有家人。还有,月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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