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御轩
我,风御轩,风家第三十二代的继承人,坐拥风家世代积累的财富,就算是皇帝也要忌惮几分。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你,快乐吗?
快乐是什么?快乐的感觉是指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耍性,听着母亲哼唱着小调酣然入睡的那份随性和安心吗?如果是,那他五岁之后就再有没有快乐过了。
五岁,稚童的年纪。当其他同龄的孩子骑着竹马无忧无虑地到处乱窜的时候,他便开始为成为一个出色的风府继承人做准备。他懂的,很早就懂得,他这一生注定为风家而活。他是风御轩,更是风家的主子,背负着风氏一族上千人的命运。
风家的主子大多晚婚。并不是说风家的男人都清心寡欲,只是,为了能在家族里站稳脚跟,奔波于扩展风家的产业,又有多少时间去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人们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而他迟迟不愿成亲的原因是在于,母亲独守空闺的泪落得他心疼。
他反复告诉自己,一定要忽视心中的那份疼痛。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个商人基本的准则,而心软则是一个商人致命的要害。
他不想再看到一个无辜的女人孤独地坐在华丽空荡的房里哭泣,在他还有借口抗拒之前。
然而,逃是逃不掉的。风氏家训:风氏男子必须在而立之年以前完婚。
父亲召我过去,问:“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我摇了摇头。
“叫媒人选几个合适的姑娘,你自己挑一个娶进门吧。”
合适?是说家世相当吧。
见我不作声,父亲捋了捋长须,“似乎草率了点,乘寿宴的当口,把几家小姐请到府里住段日子,再定吧。”
我点了点头。“爹没别的事,儿子告辞。”
父亲颔首。
我退了出去。即使身为风家的当家主子,婚姻也只是利益的工具。
他是为风家而生,为风家而活,他早就看透。风家需要继承人,他不得不成亲。
他有点同情那个还没有过门的女人,那个将会成为他结发妻的女人。
怜悯只在心里驻留了片刻,他告诫自己:风家的男人没有儿女情长!
(二)初见
有人在打量他,他敏锐的直觉这么告诉他,一边和面前的年轻男子寒暄,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去。
视线定在一个穿着淡紫衣裙的姑娘身上,婢女为她打着伞,生怕她会淋着雨。
她应该就是华家小姐了吧。媒人怎么向他夸她的?
扬州华府,千金华思染。芳华二八,贞静如莲华。
贞静的莲花吗?人如其名。
正在这时,若有所思的莲华轻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突然低首。他侧头一看,原来又是莫靖在施展他的勾魂大法。想起多日前,莫靖自认天下无敌的灿笑被赵郡主冷冷地瞪了回去之后,信心倍受打击的吃鳖模样,大快人心。今天……
“来,见过风府当家,风御轩,风爷。这是舍妹。闺名思染。”恍神间,莲华已经站在他的身前。
“华姑娘,幸会。”他说。
“奴家,见过风爷。”
她的声音不似郡主的清冷,也不似相国千金的软侬,淡定平和。
莲华抬头,对上他的眼眸,没有闪躲。
她没有傲人的美貌,但眼里盈盈的笑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
(三)他的困惑
她唤他风爷,恭敬有礼。
只是,他……有这么老吗?他不禁自问。
他不否认平日里自己表现得不苟言笑,严词厉色。
莫靖常常嬉笑地说在他和雷澈身边待久了,都快不记得什么是笑了。
杜小姐叫他轩哥哥,赵郡主称他风公子,到她的口中,竟变成了爷字辈。
他抚上自己的侧脸,再次自问:他真的已经那么老了吗?
(四)相国千金
相国千金是个美人,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不过,她的热情,叫人有些吃不消。
“轩哥哥派人送来的翡翠白玉兔,我很喜欢呢。”相国千金的双颊扬着娇态的笑。
“杜小姐喜欢就好。”他答,面无表情。华家小姐在琳琅阁里相中一只翡翠白玉兔。他便叫仆人送了去。当然,他也叫人往赵郡主和相国千金的房里各送去一个。洗尘宴上,相国千金借二娘的口要紫纱缎的那次亦然。
在最后有定数之前,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偏爱某一家的小姐。更何况她们的要求对风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昨天我叫香屏端来的补品,轩哥哥喝了吗?”
“让杜小姐费心了。”其实,婢女刚走,补品进就了莫靖的五脏庙。
“轩哥哥不要太辛苦才好。”
“多谢杜小姐的关心。”相国千金望着他,眸子里填满了爱慕,但他的心就是动不起来。
“听说府里的牡丹开得正艳,月如想去瞧瞧。”
“我这就叫人去安排。”他示意雷澈。
“轩哥哥……不去吗?”相国千金的笑颜暗下。
“风某还有些公事要忙,恕在下无法奉陪。雷澈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让杜小姐满意。”赏花一向不是他的兴趣。
“轩哥哥公事繁忙,但人总是要休息的。何不去花园里散散心?”相国千金的言下之意,他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他更不想去。
瞧见相国千金一脸期望,推辞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杜小姐说的是。”当朝相国的面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雷澈,去告知郡主和华小姐。午膳过后,我邀她们去园里赏花。”
听到这话,相国千金怔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向他福了福身,带着婢女退了下去。
清静的早晨就这么被搅和了,他的心情有点糟糕。
出去透透气吧。
(五)偷听
蜜蜂,平日在园子里嗡嗡打转的小东西,他从来不会去注意。如今,他对它们,再也不敢小觑。
为女子簪花所代表的含义他怎会不懂?且不说簪花是对女子示爱的表现。假使簪了,他有心维持的平衡毁于一旦。不簪,相国千金如何下得了台?
幸好,一只蜜蜂蛰了相国千金的脸,解了他的围。他满怀感激。
在下令送相国千金回房的刹那,他瞥见华家小姐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在她的眼里,他看到的不是释然,而是失望——没看到好戏的失望。
见他出丑,她很高兴吗?
记起前些天他在园子里散步,耳际突然传来她和婢女的交谈。
他忍不住驻足偷听,是的,偷听。她们的话题是他。
“小姐,杜小姐看上去很喜欢风爷呢。”说话的是她的婢女。
“是呀。”她应,嗓音仍如初次相见时的淡定柔和。
“您就没有一点动心吗?”婢女又问。
他的心一震,竟发现自己十分期待她的答案。
“动心?当然了。”她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一般姑娘被问到同样问题时的娇羞。
她的回答让他感到无端地雀跃,可接下来……却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为什么不呢?风家主子,家世好,相貌好,为人好,最重要的是——”她故意拖长了话音“他的身材也好!”
说完,与婢女笑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撞击他的心间,久久回荡。
“小姐,就是没正经……”谈笑声渐渐飘远。
他低头审视全身,不可思议地微扯嘴角,有了许久未见的笑意。
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地一无是处。
(六)好心情
他与她的话向来不多。
三日前,在湖边偶遇她和兰姨。不久,兰姨离开。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沿着湖边信步而走,除了开始的几句客套,没人开口。他没办法做到像莫靖那样,随时能说出几句俏皮话,把姑娘家逗得掩帕娇笑。
换句话说,他实际上是个言辞笨拙的男人。
那时的她很沉静,真的就如一朵贞静的莲花。但他知道,在她对他发表了那通不同寻常的感言之后,他知道,这只是假相。
与她无言地并肩而走,他不会觉得尴尬,反而体会到了一种平静的美感,仿佛心灵找到了慰籍的居所,祥和安定。
对了,今天他成功地说服她不再以风爷相称。
他甚为满意。
再者,在游船上,他发现,她是个颇大胆的姑娘。
“奴家能问公子一个问题么?”她问。
其实他大可不必理睬她的疑问。然而,她先前说想当一株蒲公草,随风驰骋,肆意飘扬的身姿,眉宇间不觉流露出的自信和美丽令他着迷。
自由,何尝不是他想要的?
他用沉默表示默许。
“风公子,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成亲?”
她倒也不晓得客气。他对她又是刮目相看。
“华姑娘,为何会有此问?”他反问,无波的神色未变。
“奴家冒昧了。奴家很想知道,风公子卖奴家一个面子,请务必回答。”她的态度很坚持。
至少到下午为止,姑娘家见到他,除非必要他的话不会多于三句。他紧闭薄唇,仔细打量她。她的眼里闪过些许畏惧。
原来她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个发现取悦了他,他给了她答案。
后来,她又问了些别的,他也爽快地答了。与她在一起,不论是静默还是对话,他的心情都会变得大好……
“少爷。”有仆人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事?”他不悦地浓眉一拧。
来人缩了缩身子。
“哟,什么事啊?”一听那没调调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谁惹老大你生气了,眉毛皱得像麻花似的。”
莫靖看了看他,又瞄向仆人。
“管家要小的来禀报少爷。华小姐的脸被烈日晒伤。大夫诊过之后,说没事,休息几日就好。”
“少爷知道了。你下去吧。”莫靖挥退仆人,瞟了眼他手中的账册,倏地一笑,说:“华小姐受了伤,老大你忙你的,我代你去探望她。”
没等他反应,莫靖一溜烟地跑了。
扔下账册,他起身追出门去,莫靖早不见了踪影。
莫靖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感兴趣了?
他站在原地,好心情破坏殆尽。
(七)动情
“那就三个都娶吧。”父亲的话语惊四座。他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席上,每个人一如往常地用膳。
赵郡主长的很美,冷艳高贵的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能相国公子正是为此而倾倒。
在他看来,郡主似乎很不热衷和风家的亲事。对他,她举止有礼,没有讨好,甚至有刻意的疏远,即使是对着热恋她的相国公子也只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冷傲如斯,他只觉得她的美丽只可远观,不可亲近。
相国千金,自然是花容月貌。但还是那句话,她的热情叫他有些吃不消。再来,她使计陷害华家大少爷的事,令人厌恶。风家主母的容貌可以不美,却决不能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华家小姐,那朵貌似贞静的莲华;那朵让他不假思索就把府里仅有的一瓶天山雪莲膏送她的莲华;那朵他甘之如饴为之打破他致力维持的平衡的莲华。
那日,注视着她红肿的脸,明明吃痛却咬牙忍住的神情,他心如针刺。在理智发觉之前,他的手已经抚上她的脸,轻柔的,带着怜惜。
怜惜!这两个字猛地使他清醒过来。所以,他逃了,慌忙地逃了。
风家的男人没有儿女情长!是的,没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她,她恰巧抬眸,对上了他的眼。
她没有躲开,嘴角扬起了笑。不是站在船头时迎风而立,自信满足的笑,也不是在如归居里,拿自己晒伤的脸比作猪头时纯真豁达的笑。她脸上的笑,堆满了嘲讽。
没有人可以这么嘲笑他!而且还是她!他的怒火勃然升起。
他盯着她,却换来她更深的笑意。
这下,他了然,她根本就是在故意挑衅他。想看他当场掀桌子吗?他偏不如她的愿!
他吸了口气,敛下眼。
余光瞥见她没了兴致,撇撇嘴,也别开眼。他的怒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胜利的喜悦,嘴角扯开弧度,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要是说,莫靖对她起了兴趣,惹他不快。那么,当看到相国公子像中邪似得为她殷情布菜,甚至欲伸手碰她的时候,先前的怒火又重集于胸中,烧得更旺。他有了把那只毛手剁掉的冲动。
他的手握紧了掌中的酒杯,眼里只有她。
直到相国公子追她而去,耳边响起相国千金的惊呼时,他才回过神。
低头察看,掌心里的酒杯已经化为了碎片。
她是他的。第一次,他有了这个念头。